引子

写谢冰毅自然要先讲他的画作,画画是他吃饭的营生。你去随便百度下“谢冰毅”三个字,便知晓这天下关于绘画的溢美之词似乎都给了他,浩浩荡荡如一江春水,把个谢冰毅载立轻舟,风流飘逸于山川丘壑之间,左右前后皆是美妙去处。

添加不了再好的词儿了,也因为我觉得冰毅这个人的存在,比起他的画来得更加有趣。

平头,不顶重发,把脑袋对于发毛的责任放在嘴脸,这样使得他的面孔显得较为丰富,他处世的耿介也就自然而然有了形象特征。多年居郑,语音斑杂,说话时坚持保留些开封话里声调上扬的色彩,既充分了四海兄弟的格局,又兼顾了故土情愫大宋遗韵。和朋友相处,冰毅属于温和豪爽兼备,但你和冰毅说话时,一看见他用狡黠的眼神儿望你时,你要先下嘴为强,不然的话,调侃的话头便纷至沓来。

冰毅的朋友多,无论男女;冰毅的故事也多,难辨真假。他自己也对我说,费这般严肃劲儿让去写人,不如写点人的逸闻。

好玩儿!我们哪天再来过?

建平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而且是冷幽默的那种,他描述一个人物场景时,语言便如同画笔惟妙惟肖,你已经笑得咧嘴弯腰了,他依然不动声色,缓慢地把故事讲完。当然,建平的文字和思考,许多时候还是淡然之中尖锐的刻刀。

当年的意气书生,如今也是休闲之人了。日子真快!

——齐岸青

谢冰毅            石战杰 摄影

谢冰毅是开封人,同时,又是一个不以开封人自居、自夸、自傲的开封人。20世纪80年代中期,谢冰毅从开封来到郑州,进入河南省画院,此后作为专业画家,再也没有挪过地方。近四十年来,谢冰毅在郑州生活、交游、读书、思考、吟诗作文、展纸挥毫,郑州已经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在文化血脉上、精气神儿上,已经彻底融入了郑州,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郑州人。甚至在为人处世、人际交往方面,他的胸襟怀抱、分寸拿捏,也越来越像郑州烩面那样,松活弹抖,具备了特有的宽度与厚度、韧性与弹性。

郑州作为“新榜”八大古都,也许历史过于久远了,多数郑州人并不总是沉醉在“追忆似水年华”里面,郑州人普遍喜欢向前看,勇于四面出击,迎接八面来风。黄河日夜从郑州城外流过,黄河有时也在郑州城外开始断流。郑州其实是一座缺水的城市。于是,我们应当肯定,谢冰毅的山水画作及书品,作为一种“现象级”存在,的确是给日渐喧腾、牛气冲天的大郑州,给大郑州的诸多元素里面,增添了某种雾气、文气,温润、沉潜、古雅之气。水墨淋漓,烟云满纸,野藤曼舞,老树壁立,肉中骨,骨中肉,有骨头有肉,不湿不干,不用保鲜……

中国山水画家谢冰毅出道很早。

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谢冰毅刚满三十岁,由于其画作雄浑苍茫,笔力沉着老辣,在中国山水画界,他就成了一位“年轻的老画家”。这从一开始,就在他身上涂抹了一层神秘色彩。有人开始对他的家庭出身、家学渊源进行了种种猜测和议论,因为姓谢,就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同样是以画黄河闻名于世的谢瑞阶老先生,有人甚至这样询问:谢冰毅与谢瑞阶有没有血缘关系?这位黄河老人是否曾为谢冰毅的成名成家铺过路、搭过桥?或者,直接做了幕后推手?实际上呢,他们一位来自伊洛古镇巩义,一位来自大宋旧都开封,不要说沾亲带故了,他们二位根本就不认识,甚至在出道之后,直到谢瑞阶先生驾鹤西去,谢冰毅也没有见过这位黄河老人。在中国山水画界,河南“二谢”,应该算是一对未曾晤面的忘年神交:双峰并立,双峰凝视,相互欣赏,相互珍惜。

继谢瑞阶之后,谢冰毅是国内最重要的河南籍实力派山水画家。

近四十年来,谢冰毅精力旺健,佳作迭出,持续走红。从中原出发,到京华之地,再到大江南北,再到海外,其影响力日渐广大、深远。同时,又恰逢太平盛世,赶上商品大潮,其画价也一路飙升,且始终坚挺。于是,从坊间到官场,白天黑夜,酒后茶余,关于谢冰毅画作、书品价位的评估、议论,也开始多了起来,其行情似乎一直看涨,只涨不跌,似乎成了让人眼热心跳的原始股、潜力股和绩优股。同时,关于谢冰毅个人生活的种种道听途说、八卦传闻也开始不胫而走、四处飘荡。于滚滚红尘之中,谢冰毅——谢老师,仿佛已经声色犬马、夜夜笙歌了。

谣言蜂起,谣言又来去无踪。美女如云,美女如过眼烟云。其实,谢冰毅一直有着属于自己的严格作息和工作纪律。

闻鸡起舞,冰毅日课。内外兼修,上下求索。在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在读书、习字、画画儿。他从不做花活儿,不寻章摘句,不玩元素,不拿来、借用、汇集,更不搞批量进货、批量出货、半成品来料加工。他的画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他的字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虽然他很认同吴冠中先生的说法——笔墨等于零,但他一直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笔墨、线条、构图、语言和调性。

谢冰毅画作面貌清晰,个性独特,有着属于自己的完整体系。有些人把它高称为“谢家山水”,我认为这种高称江湖味儿太重,非常庸俗,还带着冬烘式酸腐气息。一个画画的不一定就是画家,一个一般画家不一定就是艺术家。谢冰毅不仅仅是一位著名山水画家,更是一位著名艺术家。而且,在艺术家群体中,他也是一个异类,一个变数,其存在的价值及意义都相当独特:

其一,谢冰毅当过多年画院院长、美术界领导,也曾经算是一位官员,却不靠官位立威、立身。他不是官员画家,不是官员艺术家。干事不揽权,但对权力周围或背后的规则、运作、得失、恩惠,他也都心知肚明,且在内心深处始终保持了应有的警觉和疏离。后来,终于退出来了,也就终于解脱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鸟入山林,鱼归大海,身心获得了大自由、大自在。

谢冰毅是画坛上的一棵常青树。他自己就是一座码头、一座山门。社会上,谢老师的学生众多,自称是谢老师学生、时不时地拿谢老师说事儿的学生众多。偶尔,谢老师也会出来接见,亲近亲近,指点一二,接受三叩九拜。但谢老师心里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也没有码头意识,更不以什么掌门人自居,而且,还对时下不断刮起的拜山门、拜码头之风,心里太明白到底是咋回事了。面对这种风尚,有时候,谢老师心中一片茫然,神情上却像是有些鄙视。于是乎,在学生们撺掇的饭局上,在交杯换盏的间歇,谢老师时常一脸落寞,眼神涣散。众声喧哗,当众孤独。每到这时,学生们明白:谢老师又走神儿了。谢老师经常这样走神儿。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谢老师,您咋恁任性呢?

其二,谢冰毅当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其实说起来,在气质、做派上,他更像一个新大陆人。东京梦华,美哉大宋。谢冰毅自幼浸淫其中,摹画临帖,翻阅经史子集,诵读诗词歌赋,自然熟稔唐人情愫、宋人格律、元人笔意,了解文玩摆件、金石印痕、禅茶一味。他会画画儿、会写字儿,会赋诗、会唱戏,但同时,他却不喜欢唐装汉服、不相信国粹中医,甚至对连花清瘟、双黄连口服液之类,也多有质疑、微词。他更讨厌盘串儿、打坐、装神弄鬼、扮演国学大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反对的并不是学有所成的国学大师,并不是反对国学本身,而是反对动不动就拿国学说事儿、过度消费国学的时风流弊。对于屹立在中国传统思想史、文化史上的圣人先贤,他心中也始终是高山仰止、充满敬意。比如有血有肉有体温的孔老夫子,比如提倡知行合一、心即宇宙的王阳明,比如主张天下为先、君主为客的黄宗羲,等等。当然,作为一位国画名家,他平时钻研更多、谈论更多的却是西方绘画,这也是事实。他似乎是要在西方绘画艺术谱系里坐标自己、定位自己,似乎是在跟西方绘画大师对话、对表,同频共振。色彩、透视、明暗、印象、变形,甚至笔触、渐变、色温、刮痕,从神到人与实证解剖,几何构成与视觉传达,午后阳光与午后诗学,等等,他都再三细细揣摩、细细品咂。比起我们的国粹、国学,他好像更热爱西方文化、西方艺术。对于来自西方的,无论是建筑、雕塑、壁画,还是音乐、戏剧、文学,他好像都能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这种现象,除了谢冰毅,在我们国画界,应该是没有第二人吧?近几年,他几乎每年都到欧美诸国实地考察、交流研习。参观博物馆,出入音乐厅,沐浴欧风美雨,格物致知,向科学精神脱帽致敬。尤其是出席专场音乐会,他总是全身心投入,全身心战栗。谢冰毅多情浪漫、悲天悯人,具有浓厚的英雄情结。在西方交响乐作品里,贝多芬的第三《英雄》、第五《命运》、第九《合唱》,还有勃拉姆斯的浪漫主义作品,都是他的终生最爱。在这些交响乐的瀑布轰鸣轰炸中,或闪电回环缠绕中,谢冰毅总是张开怀抱,让灵魂得到冲刷、洗涤,或喉头哽咽,泪流满面……

其三,谢冰毅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知识分子艺术家。

这不仅是因为他上过大学,科班出身,也不仅是因为在河南画家中,他是读书最多且多年坚持的一位,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批判意识、怀疑精神和使命担当。他思想活跃,兴奋点时常变化,关注点也不仅仅都在艺术创作方面。他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时局变化,喜欢研究历史,最近一个时期,他就对中国一百多年来的历史走向产生了浓厚兴趣。鸦片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洋政权、民国时期等等,他都有很多心得、高见、妙语。他是敏感的,也是孤独的。敏感中夹杂幽默,孤独中饱含忧郁,赤诚中透出一派天真。闲下来时,他总想与人交流、对话,总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谈什么呢?

经历了官场、文场与名利场,经历了主流与边缘,品味了饮食男女、世情世相,体验了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谢冰毅越发沉静和坚定,越发热爱生活、热爱艺术,越发相信规则终能战胜潜规则,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

疫情三年,无论对谁,都注定是特殊的年份。

这三年,谢冰毅出不成国了。

还好,到底是名家、大家,三年以来,他有两次受邀外出写生的机会。一次是去江南水乡,另一次住进了武夷山。刚一回来,他很快就捧出了厚厚的一大本子写生集。

江南半月,山中数日,收获满满,硕果累累,让人观之心中大喜:温润之地,莺飞草长,杂花生树,亭台弄月,楼榭峥嵘,烟雨、峰峦、霞影、晚照,石栏外、断桥边、皱石下,宽窄缝隙,光斑移动、跳跃,蓬蓬勃勃,悄没声儿地、湿漉漉地渗出了一汪又一汪的生命气息……

真是可喜可贺:雄浑苍茫中有了暖意,沉郁顿挫中有了温软。谢冰毅这批写生作品终于出现了新的面貌,有了新的变化,又一次实现了自我超越。

然而,面对他的这种变化和自我超越,面对这部江南写生集,我却不想说:这就是所谓老树新枝,衰年变法。

不,不是这样,谢冰毅仍然还在盛年,仍然还是真力弥满、蓄势待发。他的生命之旅、精神之旅还在途中,他的艺术探索仍在路上。


谢冰毅

1955年生于河南开封。画家。曾任河南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书画院院长。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并获奖,获得中国艺术研究院颁发的“黄宾虹学术奖”。出版个人画集多种。

(《郑州阅读》由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


统筹:梁冰
编辑:张晓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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