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书风词韵——王振书法展”学术恳谈会上发言(全文):
我不是书法家,顶多算一个书法的“发烧友”,今天能来观看王振的诗词书法展并与各位专家讨论书法,我感到很荣幸。中国美术馆展出作品(之一)
首先,祝贺王振的诗词书法在中国美术馆这样一个高大的殿堂展出,尽管占的面积不大但我觉得很有意义。正如晶明先生所讲,艺术含量并不因为展览所占的面积大小、以及作品的尺幅大小来决定。这让我回想起四年前,台湾故宫博物院在日本东京博物馆搞了一个颜真卿的《祭侄稿》的展览,那幅作品不到两平尺,却吸引了国内成千上万的人坐飞机去观赏。我和王振与另外的几个朋友也去看了。这么一幅小小的文稿,所包含的巨大的文化价值、丰富的历史信息,是无法估量的。东京那次展览除了《祭侄稿》还有很多重要作品,但《祭侄稿》是整个展览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王振今天展的还是太多了——这是玩笑话,大家一乐。
中国美术馆展出作品(之二)
我和王振都是当兵出身,也都是山东人,交往十几年,感觉到有很多共同的语言。2019年底,我们创办了一个公众号叫“两块砖墨讯”,当时也是凑热闹,因为我们在网上看到了一些关于书法的公众号,有的是以骂为主,有的是以吹为主。当然有的办得很好。我们两个人商量,我们是不是也办一个类似的公众号,把它变成我们跟书法爱好者交流的平台,推荐我们认为好的作品,同时也斗胆地把我们的习作贴上去让大家批评。总而言之,借这样一个平台来交流、交友,提高自己对书法这一门古老的艺术的认识。
一拍即合,王振立刻拿着手机进行联络,第二天就把这个公众号建起来了,第三天就发了第一期。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读者。我们现在已经发表了210期,每期的读者几乎都是十万加。有了这样一个公众号之后,就要有意识来搜索和创作一些内容,这也让我们产生了学习古人的一种想法,那就是读万卷书、走万里路,迈开双腿,深入到生活当中去,深入到民间当中去,也深入到历史当中去。三年疫情确实是出行不便,但同时也带来了很大的方便,因为那个时候并不是全国到处都封了,有的地方没有疫情的话还是可以去的,无非就是检查得严一点。博物馆大部分也都封了,但也有的没有封,譬如说我们在山东跑了十几个县市,这些县市的博物馆都是开着的,我们去参观就成了我们的专场,这让我们可以更专注地对馆里展示的作品进行观摩和研究,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拍照。当然,我们也会请他们把馆藏的宝贝拿出来观看,确实看了很多,真真假假,有的时候我们兴奋地看了半天,结果别的县的博物馆告诉我们说,那是假的。我说假的看起来也挺好,再放五百年也无所谓真假了。这三四年间我们去了湖南、湖北、黑龙江、甘肃、河南、江苏、浙江、陕西,海南、云南、香港、澳门,还去了十几个国家,去了山东的十几个县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论是省级的博物馆还是县级的博物馆,都可以看到很多书法作品。有的是大名人的,真假难辨,更多的还是当地的名人的,清朝的、民国期间的。这些人都名不见经传,但是我们感觉到他们写得非常好,像这样一个民间书写群体、是一直存在着的,但是由于他们的知名度不够,以及当时的传播条件的限制,很多当地的书法家都被掩盖了,随着参观的馆越来越多,感受也越来越强烈。我们在一些博物馆里看到的当时很多商号的账房先生记的账、开的借条,写的各种各样的文书,我觉得都是非常专业的书写,放在当今都可以称为书法家。我们认为,民间书写始终是中国书法发展和变化的最坚实的基础和最原初的动力。千姿百态的民间书写是我们走向民间所关注的重点,也是我们可以借鉴的榜样。为什么古人的书法给我们感觉水平普遍高,就是因为有群体性的书写行为,这是书法大家诞生的深厚的基础。因为科技的发展和书写工具的多样化,尤其是有了电脑之后,拿着毛笔写字变成了一个相当复杂和专业的工作,大多数人弃而不为。当初的知识分子,人人面前一个墨盒,一支毛笔,毛笔戴着铜帽,拔开就可以书写,鲁迅先生他们当年写小说、写散文也都是这样,包括老中医开药方也都是诊完了脉以后,就研墨开药方。现在我们写毛笔字要摆开一个架势,有一个大案子,铺上一块大毡子,巨大的纸,巨大的笔,泼墨挥毫,豪情万丈的样子,其实是浪费笔墨、浪费纸张。有一年我拿着一幅很大的书法给我父亲看,我父亲说太浪费了,用这么大的纸干什么?字写得小一点,内容写得丰富一点,不要用那么大的纸。我估计古人可能也都是这种心态。我们这样一种写法如果让王羲之他们看到,估计会被气得够呛,当然这也是时代使然,是因为社会发展到了这个阶段,物质发展到了当下这个条件,再加上毛笔书写由实用目的慢慢向展览目的转化,所以现在的书法家拿起笔来就是要创作艺术作品,跟当年账房先生以及村子里的乡贤们书写的目的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更多是为了实用。书写要完成一个实用性目的,首先要别人能看懂,任何的艺术方面的夸张和渲染都是受到实用性目的制约的。书写的目的性发生了变化也是我们现在书法风气的基础。总之,疫情期间我们在各地的参观学习,使我们重新审视了先贤们书写的心态和状态,使我们意识到文墨共生的重要性。当然,书法到底是审美为主还是实用为主,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一些先锋的书法家更多是从视觉艺术的角度来思考,更多是要吸引人们的眼球让人过目不忘。至于写的是什么,写得是否准确,是否符合书法的法那就另当别论了。由于目的的不一样,就形成了当下书法界的一些争论和价值标准的混乱。这个我觉得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现象,没有必要完全恪守古人立下的规矩,书法也应该与时俱进,所以也没有必要把这种探索性的书风一棍子打死,要放在一个长的、历史的角度上来看,也许我们今天的很多离经叛道会变成后人认为的经典。艺术的变化,如果一下子变得太远,很可能让大家不能接受,但是如果它能够存在下来,就会慢慢地得到一种另外的审视的角度,这跟文学也是一样,都是遵循这样一种规律在前进。小说到了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之后,如果继续延续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来写,无论怎么写也超过不了他们了,他们已经创造了高峰,逼得后来的小说家在小说的形式上寻求新的突破,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艺术手法,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小说流派。这样一些新的流派刚出来的时候肯定也是受到批评的,也是不被接受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他们本身也被经典化了。各种艺术的突破都是遵循这样的模式和道路。当然,艺术的发展并不是用新的代替旧的,它是表现形式的多样性,而不是新旧更替。就像宋词并没有覆盖唐诗,卡夫卡没有替换巴尔扎克一样。我觉得还是要寻求一种边缘的突破,不要彻底地颠覆,还是应该在充分了解传统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寻求渐变,不要突变,一点点地变化,一点点地赋予它新意,就会塑造出一种新的、时代的书风来,诸多的书法家共同的求新求异的变化,就会形成一种新的时代的风尚,一个时代的书法风格也就慢慢地确立。 总之,我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认识书法。跟王振办“两块砖墨讯”这两年来,有共同的认识,希望像古人一样知行合一、文墨共生。知行合一就是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性,理论依赖于实践来验证。至于文墨共生,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书法史上所有的伟大作品创作时的状态。颜真卿的《祭侄稿》,王羲之的《兰亭序》,都是文墨共生。他写的时候不会想到他在创造一个即将流传千古的书法经典。在现在的条件下,我们强调文墨共生就不是太自然,当然也可以用毛笔来写信,来写散文,写小说,像鲁迅他们那时候那样,但是由于写小说和写散文文字会写得很长,所以创作古典诗词也许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文墨共生的比较好的实现方式。我觉得如果不了解、不学习格律诗词,可能很难真正地了解李白杜甫,很难真正地了解苏东坡李清照,只有掌握了格律诗词的基本的规律,了解了它的技术要求之后,回头再来读才能够领会到或理解到先贤们的伟大,在严格的格律的限制下,他们能戴着镣铐跳舞,依然能驰骋自己的才华,依然能施展自己的想象力,写出天马行空的作品,这就是让我们后人对他们无比敬仰的原因。当然,如果不懂格律也可以读,也可以感受到这样一种审美的价值和它的内涵的气质,但如果懂一点格律可能感受又不一样。我跟王振讨论过,感觉到要真正地成为一个书法家,首先要学通古文,因为古文不仅仅是一种文法、语法,也是古人的思维方法的物化,古典诗词不仅仅是文艺创作,也是当时诗人和词人们的思维方法。所以,我们要跟古人同声气,要了解先贤创作的心态,格律这一课还是要补上的。真要认真学,这点技术的规则还是比较容易搞懂的,但是要写出来一首既符合格律又有创造性的具有真情实感和新意的诗词,难度就比较大了。但向这方面努力总还是会有收获。我们不可能像古人哪样,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完全符合格律。我相信李白可以这样,但其他的诗人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尤其是词,难度更大。词牌那样多,每一个词牌都有自己的格律要求,要把几百首词牌的格律都记得牢牢的,是比较困难的,所以古人写词叫做“填词”,确实是很形象、很生动地表现了创作时的状态,就是一个字一个字让你填,不断地推敲锤炼,哪个地方可能是因为一个平仄的问题而换了一个词,可能因为一个词而换了一个句子,可能因为这个句子使整首词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另外一种境界。这几年我们两人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尝试,感觉到收获很大。莫言 王振在黑龙江抚远
我们还尝试在不同的环境下的书写。有一年元旦在黑龙江省抚远乌苏里江边的东极广场上,对岸就是俄罗斯,气温是零下30多度,凌晨4点太阳就升起了,我们冒着这样的严寒,在冰雪覆盖的广场上抬上一个桌子,铺上一个毡,把墨汁加热后放在保温瓶里,还抓上了一把盐。写了两个大字“新曦”,题款时笔就冻住了。这样一种状态未必能够写出好字来,但它确实是一种在极其严酷的自然条件下的一种书写,这让我们想起了古人冬天写字的时候讲呵笔而书、呵砚而书。我们还在非洲的茫茫的草原上,支起一张小桌子,为慈善筹款写字。有的时候在饭馆里用餐巾纸写,肯定写不出精品,来不及推敲,都是打油诗,但现场性很强。这种现场的即兴书写也是对书写者的心态的锻炼,我行我素,旁若无人,遣词造句,不计工拙。 我给王振的这个展览写的小序跟我今天说的基本意思是一样的。尽管书法的实用性变得越来越狭窄,但我们必须千方百计地予以拓展,为书法的发展开辟新的道路。如果书法变成了象牙塔里的艺术,失去了群众性基础,它的发展是会受限的。书法创新与书法实用性的统一,是包含在“知行合一”里的,“文墨共生”是强调原创性,所谓的原创性,就是提高书法作者的古典文学素养,就是要跟古人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共鸣。这都是我们在当今这样一种非常奢侈的书写条件下的一种复古的试验。不一定有用,但很有趣。最后希望在座的各位专家继续关注我们的“两块砖墨讯”你们的关注就逼着我们继续把它坚持下去。我们也感觉到现在需要不断地拓展内容,而且书法创作包括一个公众号的创作也要与时俱进,就是要利用网络的各种便利,利用当下的摄影、音频、视频,表现形式的多样性,通过不同的角度,来使书法这门古老的艺术,更方便、更多样化地进入到观众的眼里去。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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