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梦笔红楼②《红楼梦·葬花吟》为什么说“愿奴胁下生双翼”?

《红楼梦》里脍炙人口的《葬花吟》为什么说“愿奴胁下生双翼”?一般的解释都是“我衷心地希望啊,如今能够生出一双翅膀。”可是这解释是“信、达、雅”吗?为什么不解释“胁下”?因为这跟我们的认知有点冲突,“胁”字始见于战国文字,古字形从肉(后写作“月”)。“胁”本义指从腋下至腰上的部分,引申也指肋骨,又引申指旁侧。由于两胁夹于两臂之下,故“胁”又引申为逼迫、强迫之义。

“胁”在作名词使用时,有三个义项,一、身躯两侧自腋下至腰上的部分。二、肋骨。三、旁边。因此有时候“胁”和“肋”是相通的,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摺齿。”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羹臛法》:“用羊胁六斤,又肉四斤,水四斤,煮。出胁,切之。”所以林黛玉如果从腋下到腰上生出一对翅膀,我们可能会觉得太过怪异因此避而不谈吧?

在我们的印象中,翅膀应该是从后肩膀生出才合理、美观。可是且慢,你可知“肩生双翅”是怎么来的?事实上,“肩生双翅”是西方的,比如法国绘画:让·巴蒂斯·热鲁兹的作品《丘比特》、还有布格罗作品《天使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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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西方油画中天使的翅膀一般都是从肩膀生出的,由于这和鸟类的构造比较一致,因此我们潜移默化地觉得,如果人类生出翅膀,那应该也得是从肩胛骨那里长出来吧?

然而,纵观中国古典词曲小说中对生出翅膀的描述,将惊奇地发现,中国传世文献和文物是另一种独特的“胁生双翅”。

元代关汉卿《包待制三勘蝴蝶梦》第一折:“【仙吕】【点绛唇】仔细寻思,两回三次,这场蹊跷事。走的我气咽声丝,恨不的两肋生双翅。”

元代关汉卿《尉迟恭单鞭夺槊》【紫花儿序】:“我恨不的胁生双翅,项长三头。”

甚至《封神演义》中有两个“胁生双翅”的。一个是著名的雷震子,第二十一回他由于吃了两枚红杏遭遇了奇迹般的变身,除了变成面如青靛,发似朱砂,更在“胁下”长出了羽翅:

不觉左胁下一声响,长出翅来,拖在地下。雷震子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雷震子曰:“不好了!”忙将两手去拿住翅,只管拔,不防右边又长出一翅来。

另一个是被闻太师收入麾下的辛环,但他长的是没有羽毛的肉翅,然而也是长在“胁下”的。《封神演义》第四十一回清楚描写道:

辛环听说,大叫一声:“气死我也!”忙提锤钻,将胁下双肉翅一夹,飞起空中。

而且,不但有文字记载,西夏博物馆所藏雕塑也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中国的双翅是从腋下到腰上生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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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时期,1989年在江西新干县发现一座商代大墓,被称为新干大洋洲墓葬,其中出土一尊“活环屈蹲侧身玉羽人”。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人面人身的羽人长着鸟喙和鸟冠,其羽翼是明显从胁下到腰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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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睹的惊讶之后,仔细思量,其实我们中国这种“胁生双翅”才是更合理的。

首先,回想一下生物学,鸟类的翅膀为了适应飞行而朝着减轻重量进化,它们的翼骨薄而轻,是中空的,由蜂窝状结构支撑。所以如果人类要在肩胛骨处生出翅膀,按照同样的原理,那么他(她)不仅翅骨是中空的,双臂的骨头也应该中空,但是这样一来,其双臂既薄脆易断,很难完成写字画画的精细化动作,更不要说拿着兵器上阵打仗了。

其次,西方的“肩生双翅”重心太高了。对于鸟类来说,翼骨的节点和身体的比例是恰当的,可是对人类来说,从肩胛骨到脚后跟距离太长了,起飞需要更大的动力,而且飞的也吃力,难怪西方的神仙总是趴着飞。但是我们中国的“胁生双翅”,它的起点是腋下,终点是腰部,也就是肚脐眼,其节点刚好是黄金分割率。翅膀生在身体中间,既不影响双臂的自由活动,而且重心低,起飞动力小,飞起来也省力,因此我们中国神仙通常可以站着飞。所以道家典籍《抱朴子》也描绘了修仙者身长羽翼的情形:“古之得仙者,或身生羽翼,变化飞行”。

再次,“胁下生双翼”还和林黛玉宁折不弯的性格塑造是完美契合的,如果把“胁下”改为“肩上”,以平仄来说还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林黛玉的形象就完全不同了。原因何在?俞平伯先生说过,“黛玉直而宝钗曲,黛玉刚而宝钗柔”,黛玉的《葬花吟》,如同黛玉的性格一样,并非仅仅是哭哭啼啼一筹莫展那么单薄。事实上,《葬花吟》是林黛玉版的《离骚》和《天问》,在痛苦哀伤之外,还表达了“不教污淖陷渠沟”的绝不妥协,就像黛玉的性格中同时还有刚烈的一面。因此,这双翼如果是生在“肩上”的话,那可能只是一双蝴蝶一般柔弱的翅膀,只能像庄子所说的蝉和小斑鸠,最多只能绕着树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就只好落在地上休息。“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然而林黛玉的诗说的是什么?“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一双能把她带到天尽头的翅膀,必须是刚劲有力的,所以它从“胁下”生出才更为合理。曹雪芹能够建构出这样的林黛玉形象,才能达到像钟嵘《诗品》所评的境界:“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所以曹雪芹让林黛玉“愿奴胁下生双翼”,不仅是继承中国古典文化中“胁生双翅”的传统;也是照应《红楼梦》开头,林黛玉不仅是一株绛珠“仙草”,她的生魂也是可入“太虚幻境”游玩,本就是仙子;更是独具匠心地塑造出如同德国古典美学家黑格尔所说的独特的“这一个”典型性格。可见,《红楼梦》的成书,是作者在继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融会贯通又自出机杼,文辞优美,底蕴深厚,令人一唱三叹,回味无穷。(本文转载于2024年8月20日《北京青年报》B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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