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以处女作《秋园》惊艳文坛的江西退休女工杨本芬,在快手写诗自喻“蒲公英”的河南普通农民韩仕梅,在北京当家政工、育儿嫂多年的湖北女子范雨素,在颐和园当员工同时业余观鸟写非虚构的北京本地人90后杜梨……

当普通女性的文字如星火般闪烁,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鲁迅文学奖得主、资深文学评论家张莉敏锐地捕捉到:“女性写作正在随时代发展而不断成长。如果说,百年前冰心等女作家要证明‘女子能文’,今天我们讨论的是‘女子何以文’。当退休女工与95后观鸟员共享文学殿堂,当写在手机屏幕上的诗和散发新锐光芒的科幻小说都在表达着女性对世界的感知,这种参差多态恰恰证明:这不是偶然的文学现象,而是我们正在迎来一个崭新的女性书写时代。”

“打捞可能被遗忘的女性视角”

2025年1月,北京某艺术空间内,张莉带领她的研究生团队主办的首届线下“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发布会举行。从90后科幻新锐到学院派教授,从小说到非虚构,包括乔叶、周晓枫、张悦然、桑格格等在内的几十位女性作者、编辑、出版者、研究者,以文字缔结一个精神的气场。这份诞生于2021年,当下国内唯一一个专门聚焦女性文学创作的榜单,以“无奖金、非商业”的朴素姿态,已悄然成为中国女性文学最精准的温度计。 

 张莉的“持微火工程”不止于此:自2019年开始主持编选“中国女性文学年选”文集,《暮色与跳舞熊》《流水今日》《明月梅花》《平静的海》《有情》等诗性书名,收录超200位女作家作品,其中每年都有首次亮相的崭新面孔。“我们要打捞的不仅是佳作,更是那些可能被遗忘的女性视角。”  张莉还先后在纯文学杂志《十月》《花城》主持“新女性写作”的专栏,邀请、发掘新一代女性写作者的创作,努力深入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及女性文学的发展。

张莉主编《暮色与跳舞熊:2022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

在从事女性文学研究和推介过程中,张莉也经常面临一些疑问的声音。比如强调和推广“女性写作”概念的必要性是什么?“女性文学”的本质内核是什么?当下的新女性写作呈现出怎样的面貌?2025年三八妇女节来临之前,记者专访到张莉,与她有一番深入交流。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第九届、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出版专著《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我看见无数的她》《重塑姐妹情谊:社会性别视角与现代女性文学谱系的构建》,主编《美在发生着变化:新女性写作专辑》《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暮色与跳舞熊:2022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拿起笔,制造光》《平静的海:2024年女性小说选》《有情:2024年女性散文选》等,曾获第三届全国妇联、中国妇女研究会妇女性别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第四届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2022年8月凭借《小说风景》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张莉

对话张莉:

“当下时代的女性文学之光,就是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笔”

记者:“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是当下国内文坛独一份专门聚焦女性写作者的榜单,获奖者中有外国女作家,做这个奖的初衷和目的是什么?

张莉:我们的榜单希望鼓励和表彰那些文笔优美、卓有见地,深具想象力、理解力、表现力和社会情怀的女性创作者,关注我们时代的女性文学、女性生活和女性生存。通过这个奖来鼓励更多的女性写作者,当然,也推介优秀的外国女作家及其作品。虽然这个榜并没有奖金,但是那天能来的获奖者都来了,还有颁奖人,都专门来参加。

记者:是怎样的契机让您开始重点研究女性文学这个课题的?在您看来,把“女性”加在“文学”之前的必要意义有哪些?

张莉:按逻辑来说,从古至今,有男作家就应该有女作家的存在。但其实女性文学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在华语世界,女性写作的历史其实并不长。真正的现代女性文学只有百年历史。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训将女性隔绝于文学殿堂之外。即便偶有才女闪现,也大部分困于闺阁题材。这是一种结构性缺失。直到20世纪初的“五四运动”使得男女平等的理念逐渐普及,女性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开始写下自己的故事,陈衡哲、冰心、凌叔华等女作家在刊物上崭露头角,真正的中国女性文学由此发轫。1928年,鲁迅、胡适等人编撰了《中国新文学大系》,选编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1917年—1927年)的部分理论和作品,女作家开始出现在新文学大系里,但人数寥寥无几。2004年,在做现代女性文学写作发生研究的博士论文时,我发现,一百年来,还没有一本女性文学年选,很多普通女作者的作品就此消失,编撰中国女性文学年选的念头也就此埋下。2019年,我开始了中国女性文学年选编撰工作。

杜梨(中)获“持微火者”2024年度女性文学好书榜之“年度青年女作家奖”

用“女性文学”概念重构被遮蔽的审美纬度

记者:在准确理解、使用“女性文学”这个概念时,应该避免出现哪些误解?

张莉:我一直认为,文学的意义在于让人“重新看见”,拂去对事物的刻板印象,重新发现世界的本真面目。在文学的世界,让我们更深刻、全面、完整地认识世界、构建审美,女性视角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当我们书写人类际遇的时候,有男性视角下人类记忆的书写,也应该有女性视角下的表达。之所以会特别强调“女性文学”这个概念,并非刻意制造性别对立,而是想以此重构曾被单一性别标准遮蔽的审美维度,努力修复被系统性忽略的文学拼图,呼唤读者正视女性在文学创作上所作出的贡献。

记者:据您这些年的观察和研究,现在的女性写作在哪些方面突破了此前常见的刻板印象,以至于让您觉得“一个新的女性写作正在到来”?

张莉:此前一提到女作家的写作,普遍会觉得她们写作的题材聚焦在家庭婚姻、两性关系上,这当然没什么不好,但其实女性写作也不止于此。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写族群史诗,李娟的《我的阿勒泰》写牧场自然,这些都让人看到,现在的女性写作,深具宽阔度和丰富性,并不是在男女二元对立的框架之下去理解问题,展现出对社会历史、自然生态、人类命运的深层观照。而且,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了笔,今天那么多的女性写作者、女性读者,是此前任何一个时代所没有的。作家们写出了深受瞩目的作品,这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在大众媒体兴起的今天,平凡的女性也有发声、书写和被看见的机会,今天的“丁玲”“萧红”或者“张爱玲”也许还在厨房做饭,在课堂里读书,或者在网络上冲浪呢,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突然“冒出来”。所以我会说,一个新的女性写作时代正在到来。

从萧红、李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女性写作的生命力

记者:在您看来,真正的女性文学该如何定义?

张莉:我想说明的是,“女性文学”不完全等于“女作家作品”。有一些作品,比如说一些霸道总裁类的,哪怕是女作者写的,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因为里面预设“霸道总裁爱上我”的人生才完整,这种思路实际上是把女性当成一个客体。我想说,真正的女性文学作品应该是那些体现充分女性生命主体性、审美主体性,有现代女性视角的作品,而且要有足够的宽阔性。主体性指女性作为叙述主体而非被观看的客体。宽阔性则是,比如李娟笔下——阿勒泰世界与女性视角浑然天成,我们能从中看到生命的深度和力量。

记者:在第九届北京十月文学月期间的一场名为“名家讲经典”活动上,您在讲“写作者如何书写自身”时提到,读李娟时会让人不知不觉想起萧红,是因为“她们各有属于自己的纸上原乡,因为她们身上与生俱来的‘天真’之气,那是身在大自然中的‘物我两忘’”。《我的阿勒泰》出圈也让更多人认识李娟。很多人认为李娟是天才型的作家。您觉得呢?

张莉:李娟是有天赋的写作者,她有令人惊讶的才华。她高中毕业就拿起笔写作,用一支笔写出了一个天地,萧红其实也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文学写作训练,但却完成了那么优美的《呼兰河传》。我在李娟的写作中看到,她的笔下没有那种陈陈相因,没有陈词滥调,幽默、风趣又不失深刻地写出了一个没有被充分认识到的阿勒泰。

记者:李娟的作品在微信读书上有很多评论反馈。很多人提到她的幽默,并从中感受到很鲜活的生命力。这是很宝贵很罕见的。

张莉:对,而且我现在越来越认识到幽默是女性写作里非常宝贵的特质。这种幽默在奥斯汀小说、张爱玲散文作品里都能发现。一个强大的心灵,或者是一个有力量、有主体的心灵,面对世界的时候,才能呈现得豁达、自在,而且能旁观自我的存在,这就是一种生命力。

张莉主编《有情:2024中国女性散文选》

“新一代的女性写作者,已经抵达格外辽阔、多元的地带”

记者:除了像迟子建、李娟这些已经成名的女作家之外,现在还有不少普通女性以“素人写作”的姿态被看见。比如写《秋园》的退休女工杨本芬,被称为“田埂上的诗人”的河南农民韩仕梅,你对此有何感受?

张莉:伍尔芙曾经问,莎士比亚的妹妹如果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她会不会成为像莎士比亚这样的作家?答案是她成不了,当时的时代不允许她静下心来写作。但如果莎士比亚的妹妹拥有足够的写作条件,就很有可能成为作家,成为优秀作家。女性的写作,需要社会提供足够的条件空间。在今天,我们会发现女性写作身份的多元,年龄、代际的丰富,它代表了我们整个社会的进步。就像我前面所说,还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们今天的中国女性,可以在互联网上让自己的写作被看见。我听过韩仕梅的演讲,她关于“我是谁?我应该去哪里?我生命的独特是什么?”的思考非常有意义,这让人觉得写作是了不起的——文学召唤了一个人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我最近特别深刻的意识到,当下时代的女性文学之光,就是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拿起笔,是女性拿起笔享受写作的愉悦。

记者:100年前的女作家多出自高级知识阶层家庭不同,现在互联网的普及也给普通女性写作被看见带来空前便利的平台和机会,所以它才会有素人女性写作的这样的一个崛起。

张莉:是的。在互联网普及之前,发表平台渠道比较窄,门槛比较高,普通写作者的确很难抵达。现在比如韩仕梅她有机会在互联网平台上发表自己的作品,在手机屏幕上也有自己的读者群。我觉得挺令人感动的。

张莉主编《平静的海:2024中国女性小说选》

记者:我还发现,还有不少女性写作者都很年轻,而且普遍受到很好的高等教育。比如“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2024年的年度青年女作家获得者杜梨,是一位毕业于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后来应聘进北京颐和园工作。对此您有怎样的观察和感触?

张莉:是的,你观察得很敏锐。如今的青年女性作家整体受教育程度提高,世界观也变得更为独立自信。现在不少年轻女作家都是硕士博士或者是从国外留学回来,整体来说受教育程度很高。这次获得年度青年女作家奖的杜梨,她的经历特别有意思,她在颐和园工作,她写大量的关于北京题材的小说,也写关注生态的作品,最近完成的是非虚构作品叫做《孕期观鸟笔记》。怀孕期间,她去观鸟,去思考人和人、和动物之间的这种关系。前些天我通知她获奖的时候,她正在西双版纳看大象,我想到她在雨林的样子,非常感慨,杜梨青年一代很有代表性的作家。此外,我还知道一些年轻女作家喜欢旅行、观鸟,喜欢用望远镜去观察宇宙或者星际的变化,写科幻文学的女性写作者也不在少数。这都让我深深感慨,新一代的女性写作者的生活和写作,已经抵达格外辽阔、多元的地带。

(来源:封面新闻 作者:张杰 鲁孟琳)


统筹:梁冰
编辑:张晓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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