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是从诗歌开始的。”

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国女作家韩江,以诗歌步入文坛,其诗集《把晚餐放进抽屉》收录了她二十年间创作的60首诗。

韩江

韩江把自身搁浅于苍茫大道,鱼鳞状的咸风刮遍她四肢百骸,想要言说的在巨大而不可窥视、不可掌控、不可阻挡之物面前变成沉默,于是失语,于是感到苦痛,无法释放,无处可躲,只好僵立原地,“从眼里流出血来”。

舌头

韩江这样写她的舌头:“圆润且后退”“弯弯曲曲”“被割破”“碎裂”“炽热”“紧咬”……直至“被黑暗淹没”。

岁月如斯,不舍昼夜,对此她感到深巨的无力与不安。在《某个深夜》看到米饭蒸腾的白气,想到时间正在如此般不可捉摸地流逝,而自己能做的只有永久被困、服从于这“无形的秩序”:“该吃饭了/我把饭吃了。”面对这时间的煌煌巨轮,舌头只能发出渺小萎靡的低吟,索性沉默。

她试图存在于温暖的暗室:“我想进入那样的地方/将肩膀卷进内部/弯腰/屈膝/用力收紧脚踝”(《名为心脏的东西》)。如此,是否就有了足够的血和热,来对抗“蔓延的黑暗”,来发出由身体本能赋予的声音,去探索非理性世界?

然而,被一把刀“长长地分开我的嘴唇”,舌头却没有出口,只能“寻找更漆黑的地方”。“失语”的现状与“言说”的本能在韩江的艺术生命中永恒纠缠。

韩江反复听见啼鸟,她羡慕鸟的自由——并非翱翔的自由,而是啼叫的自由。

女性身份(妻子、母亲、女儿)与自我认同(“我”)在庞大而牢固的社会结构秩序以及根附千年的道德价值观中产生矛盾冲突时,女性便会“失语”,亦是对自我认同的存在稳定性的自我保护。

韩江深深囿于这种“失语”,“言出法随”般的话语与权力的紧绑只是黄粱,她选择退让、忍受、蜷缩到更深的黑暗。

语言如荒漠,真实之果无法生长。

要怎么区分真话跟假话?在偶然能够言说的时刻,语言如何跨越信任与否与心意虚实的鸿沟呢?

两个人的话语交流过程是,从心里真正想说的与说出来的(假定此为事件A)、到说出来的与对方真正接收到的、再到对方据此回应的(此时已经回到了事件A')。

这些共同恶性循环于不同的嘈杂的环状空间。话语的本质即传递真实信息,不过人类构建巴别塔的美梦罢了,这是人类“集体的失语”。所以她在《解剖剧场2》中诚言:“我有/舌头和嘴唇/有时候很难忍受这些器官的存在”“我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了”。

韩江借舌头表达了迂回、退缩在模糊的真相边缘的沉默与隐忍,通过对“关闭双唇”“开启双唇”的消解,重构了未言出的女性话语、女性权利、女性身份。

《把晚餐放进抽屉》

眼睛

韩江被一同切开的,还有她的眼睛。

她用这双眼睛看了76次(“眼”在诗中出现的次数)。

在以《流血的眼睛》为题的4首诗中,她用死寂般的冷漠口吻宣布道:“我有一双流血的眼睛。”并说“除此之外还拥有什么/都已经遗忘”。眼睛成为扭转现实与精神境域的吊灯——高高栖在天上,对世间的残缺与自我的苦痛展现出深深的无力与无处可遁——置于黑暗中获得一些“破碎的假象”。

睁开眼意味着活着,闭上眼指涉死亡。

在韩江这里,活着是疼痛的,死亡却是美好的。“我已死去/死后走在春天的溪边/啊,因为死了,所以真好/非常开心/就像棉花一般轻盈”(《蓝色石头》)。

死之轻美,生之沉痛,只好怪罪“那些眼皮/不懂得如何闭上”(《镜子彼端的冬天》)。肉体的视觉被韩江用于形而上的外观与内省,在诗中展开了现实、梦境、虚幻交织的“看见”之旅。

“我看见一个吊在空中的女人”(《马戏团女郎》)、“十年前在梦里看见的蓝色石头”(《蓝色的石头》)、“看见小鸟飞走了”(《当眼泪袭来时,我的身体就会变成空坛子》)、“看见白色的石头”(《安静的日子》)、“看见啼叫的鸟”(《镜子彼端的冬天12——夏季川边,首尔》)……

“看见”于韩江意味着割开皮肤与血管(在《某一天,我的身体》中韩江写着“生活啊,又再次回到我的血管里”,以及多处作为主体的血管与客体世界的交融),包裹住世间奔袭不停的粗粝沙石。为此,她常常“浑身是血”。

当人的眼睛看见不可容纳之物时,会产生类似于崇高的审美体验,崇高的外衣之下,是韩江觉察的人类的脆弱与悲哀。“凝视无法直视的事物/例如太阳、死亡/恐惧或者悲伤”“只要能战胜它们/也许可以拥有你/也许可能杀掉你”(《镜子彼端的冬天9——探戈剧院的弗拉曼柯舞》)。

韩江面对女性身份与话语本质的缺失(“张开嘴唇之后/我学习到/坚实的密封”)以及身体、个体于时间、命运洪流中的脆弱不堪(“但当我第一次与人生的一个袖口握手时,仅凭那种握力,我的手骨就粉碎了”)而感到苦痛后“失语”,浑身拧成一团,自心脏处拧出血,从眼睛中流下来。

她试图“在毛细血管变得干黑之前/张开那青色的嘴唇”(《凌晨时分聆听的歌2》);时间长河中她总是血淋淋地徙行,“再次流血也无妨”(《凌晨时分聆听的歌3》);接受自己“某些晚上浑身是血(就像某个凌晨那样)”的结果(《傍晚的素描》);与世界万物合一,感受痛楚“流着血的黯黑太阳”(《安静的日子》)……

韩江疼痛时舍弃了撕心裂肺的哭号与剧烈而扭曲的挣扎,反倒是以一种“整洁的绝望”(《黎明》)接纳了它。

这种“流血的寂静”,“流向结冰稍稍融化的喉咙”,献给“不看我的眼睛径自啼叫的鸟”(《镜子彼端的冬天12——夏季川边,首尔》)。韩江描绘了自身经历的一种“惨状”,借此得以一窥她透过“镜子”看见的灵魂与肉体、现实与幻灭、经验与背离。

“径自啼叫的鸟”是韩江一直想成为的鸟,它能够看见“透明的夜晚”,而非拥挤的满是肮脏血污的夜晚;它能够自由啼叫,有意义或没有意义,它啼叫时,自己就是燃烧着的完满存在。

“有些夜晚是透明的(就像某些凌晨一样)/在火焰中/有着圆形的寂静”(《诗人的话》)。


统筹:梁冰
编辑:张晓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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