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已经过去两周,对获奖者韩江以及韩国文学的讨论至今仍没有结束。韩江的获奖,让文学爱好者的目光投向中国的东北角,这个国土面积不大的邻国,曾以“韩流”席卷全球,让世人见识到了韩国独特的流行文化。如今,它的高品质的纯文学也被世界看见。

对普通文学爱好者来说,仍有疑问等待解答:韩江文学成色如何?韩国文学的整体情况又是怎样的?

为什么是韩江

在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当天,不少人认为韩江的获奖属于“大冷门”。相较于对韩国流行文化的熟稔,人们对韩国现当代文学的状况感觉陌生。

但对于熟悉韩国文学的人来说,对韩江获奖并不感到惊讶。中韩文学与文化研究会秘书长徐黎明告诉记者,早在2018年,韩国文学爱好者就哪位韩国作家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进行过网络投票,在这个十多万人参加的投票活动中,韩江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

“在中国,韩国文化呈现出一种不平衡的状态:大家非常熟悉韩国的通俗文化,而对韩国文学史、现当代文坛现状、主要代表作家作品并不太了解,容易产生某种刻板印象或者说是偏见——韩国文学除了轻阅读,还有什么?”徐黎明说,这也是大家将韩江获奖视为“爆冷”的原因。

甚至在韩江获奖后,也有国内媒体认为,她的文学成色不足以让她赢得这个奖项。但在徐黎明看来,“韩江完全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徐黎明告诉记者,韩江在2016年获得布克奖之后,她的作品已经被世界看到,已经是有世界声誉的作家。她的文学成色也足以让她赢得这个奖项。

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认为,韩江“以其充满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韩江获奖后,世界范围内的新闻报道里,也一直在强调她对“历史创伤”的关注。这的确是韩江近年来一直关注的写作主题。

韩国现代史上,因为理念不同而产生激烈的阵营对抗,发生过多起历史惨剧。韩江的《少年来了》,写的是韩国1980年发生的光州事件;《不做告别》,关注的是发生在济州岛的四三事件。“实际上,这些题材在韩国文艺界已经有相当充分的积累了,不是说她充满了勇气来揭露被掩盖的历史。”徐黎明说,像光州事件,韩国的很多文艺作品,包括美术、音乐、电视剧、电影、小说,对此事件都有涉及,像李沧东的影片《薄荷糖》、宋康昊主演的《出租车司机》,都关注到了这个历史事件;济州岛的四三事件,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就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作家的关注。

对这样一个“老题材”,“韩江确实以她独特的方式进入这些题材,这大概是韩江的实验性的一个表现。”徐黎明说,韩江是一个非常勇于突破自己的作家。在她已经成为知名作家之后,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进行先锋性的写作探索,她想突破自己。一般来讲,一个现代派作家,是不愿意去关注具体的历史事件的,而更愿意去挖掘人性的幽深部分,但韩江却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事实上,这些所谓的“直面历史创伤”的部分,和她的创作是一脉相承的。徐黎明介绍说,韩江初登文坛,就关注底层人们,外卖员、快递员、摆路边摊的摊主,“在艺术探索期之后,她重新去关注那些历史上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我感觉是一以贯之的”。

“在我的观察里,诺贝尔奖委员会比较关心文学上的创新性,而韩江的作品里有非常强烈的实验色彩,这可能是她获奖的另一个理由。”徐黎明说。

在奖项揭晓前,流传一份博彩名单,有多位女作家排在赔率榜的前十位,其中有中国的残雪,澳大利亚的亚历克西丝·赖特。与韩江作品相比,她们的作品更具有强烈的实验性。徐黎明认为,韩江作品的实验性可能比不上残雪,“读韩江的作品,是感受不到残雪《山上的小屋》带给读者的冲击感的”,但韩江作品中的感官和共鸣性是残雪作品所缺乏的。韩江的作品充满了女性的感知能力,“那种切肤的痛感,可能是金基德电影里刀划过皮肤的痛感,让你在阅读中能有切身体验的感受。而这种感知能力在残雪作品里,有时候是支离破碎的。”

在语言方面,充满了象征性的诗性的语言,也是韩江作品的另一独具魅力的特征。

该份授奖词还提到,韩江的作品对于“肉体与灵魂、生与死之间的联系有着独特的认识”。在徐黎明看来,西方人眼中的“独特”其实并不“独特”,因为它是东方式的。比如说“魂”,韩江笔下的“魂”和英文里的鬼魂不一样,但中国人读了立刻就明白,而西方人会有奇特的感觉,会被这种东方式的观念所吸引。还有生与死的关系,中国人对于生与死的相互转化,即“轮回”的观念相当熟悉,韩江出生于一个佛教家庭,本身对佛教经典有非常好的理解,为她带来韩国小说文学奖荣誉的作品名就叫《童佛》。韩江笔下这部分内容帮助她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读者尤其是西方读者的关注,因为这对一个西方读者来说,有一种新奇的陌生感。

他们不会觉得韩江是最好的那一个

在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之前,徐黎明他们根据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观和众所周知的“潜规则”,猜测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轮到韩国的可能性很大。但大部分人或许会猜澳大利亚的赖特,或中国的残雪。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哪怕轮到亚洲,怎么会是韩国?韩国有什么文学?

徐黎明介绍说,在韩国,像韩江这样的作家其实有很多,他们齐头并进,文学成就并不比韩江逊色。“韩国的作家梯队建设得非常好,有多位作家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关注。比如李文烈,他的文笔非常好,有极为厚重的历史感,但读起来并不沉重。还有黄皙暎,两次入选布克奖,在欧洲受到长期关注。今年我甚至猜测他应该获奖,在对历史创伤的处理方式上,在我们这些学文学的人看来,可能比韩江走得更超前”。

在韩国文坛,以金周荣为代表的老先生们文学成就非常高,在他之后的下一代作家中,有金英夏、金勳、朴玟奎、申京淑、殷熙耕、孔枝泳,再往下一代,有金锦姬、金爱烂。近两年韩国文坛涌现出更多年轻作家,像金草叶、崔恩荣、孙元平。他们的写作主题,从家庭到社会,从人性的幽深,到制度的批判,都有涉猎。而在写作技巧上,既有传统的,又有现代的,还有后现代的。老中青三代形成完整的作家矩阵,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文学生态。在韩国文坛内部评价上,这些作家和韩江各具特色,无法说谁更优秀,他们甚至不会觉得韩江是其中最好的那一个。

徐黎明介绍说,韩国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文学场域和比较成熟的文学发展的机制。民间的和官方的学术机构、报刊杂志共同关注文学的发展和成长,正是在这套机制的运作下,使得韩国文学蒸蒸日上,文学新人层出不穷。而此次获奖的韩江也是被这套机制严格挑选出来的人。

韩江20多岁的时候,在韩国最好的大学延世大学,读最好的文学系国文系,很多韩国文坛的著名作家、编辑都在该系工作。

校园时期,韩江就开始写作,大四时在学校内部刊物发表作品并受到关注。近水楼台,在延世大学校内被关注,就等于被文坛的最高权威关注。

韩江第一次投稿,就发表在韩国最好的文学杂志《文学与社会》上。最早她写诗歌,之后才开始写小说,入选“新春文艺”。新春文艺是韩国各大日报社主办的一项活动,以庆祝新年,设立奖金公开征集文学作品,旨在发掘新生文学作家并助其出道。之后,韩江便在韩国三家主要杂志《文学与知性》《创作与批评》《文学村》上发表作品,获得很好的评价,之后结集在最好的出版社出版,出版之后就获得一个文学奖,再继续发表,再结集出版再获奖。文学奖的层次一步一步往上升。到2005年,凭借《素食主义者》中的《蒙古斑》,韩江获得当年的李箱文学奖,成为当时韩国最年轻的李箱文学者获得者,用国内的奖项作比较,相当于年纪轻轻就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次获奖证明了她的文学实力,也坐稳了文坛地位。

韩国积极推动本土文学走向世界

韩江的获奖,让韩国文学再次被世界看见。事实上,韩国文学早已走向了世界。

徐黎明说,韩国当代文学足够优秀,这些年也做出很多努力,希望被世界看到。包括政府层面、民间层面,一直在推进韩国文学的世界化。

在促进韩国本土作家和世界作家的交流方面,在引译介世界文学方面,韩国的力度是非常大的。徐黎明提供了两组数据:韩国翻译金库(后改为韩国文学翻译院)从1996年成立至今,已经支持了1500部到1600部韩国文学著作在世界各地的翻译和出版;就他参与的中韩作家交流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至今大概有100多位韩国作家来过中国。

在世界范围内,韩国官方和民间都非常支持作家到各地去做演讲、驻地交流。尤其是民间层面,韩国各大企业下属有很多文化交流基金会,非常积极地推动作家、音乐家和美术家在世界各地进行交流。从2000年开始,有大批具有代表性的韩国作家到欧洲去参加法兰克福图书展,到瑞典去举行诗歌朗诵会。

同时,韩国作家本身也有和世界交流的愿望。他们邀请世界各国著名作家到韩国去交流。“可以说,韩国官方一直在积极推动韩国文学走出去,同时也请世界文学走进来。”

“韩国的文学国际化的程度和它的国家的国际化程度基本成正比。”徐黎明说,韩国是排名前10的世界贸易大国,在文化上也有很强的和世界交流的愿望。韩国被世界看到,首先是经济被看到,工业产品被看到,后来是通俗文化被看到,在艺术领域,随着韩国优秀电影的崛起,李沧东、奉俊昊导演的优秀电影作品在欧美国家都拿到了最顶级的奖项,同属于艺术作品,文学自然也适时地出现在世界聚光灯下。

韩国文学是什么时候被世界看到的呢?徐黎明将时间锁定在2016年。这一年,韩江入围布克奖。布克奖是和诺贝尔文学奖几乎齐名的一个知名度非常高的大奖。在徐黎明看来,获得布克奖是韩国文学被世界看见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从此以后,韩国的主要作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受到关注,美国国家图书奖、诗评人奖,英国的布克奖、德国的本月最受关注图书奖屡屡被韩国作家收入囊中,意大利、加拿大、中国的各大文学奖项,也都出现了韩国作家作品的身影。

近几年韩国文学作品多次入选布克奖短名单,也足以证明聚光灯已经打在了韩国文学身上。

女性作家越来越多

在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博彩赔率榜单中,经常出现一位韩国诗人的名字,高银。高银是韩国推出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在欧洲非常受关注。徐黎明的一位同事在德国留学时,曾听到一个消息,德国很多印刷厂已经把高银的诗集上线了,只等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消息一公布,就立刻印刷。

此次韩江获奖,也让很多文学爱好者再次提到高银。但几年前高银被曝出性骚扰事件,这让他的得奖机会变得渺茫。

曾经,高银是韩国文坛面向世界主推的一位诗人。韩国的诗歌水平很高,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关注,比如说女诗人金惠顺的作品在美国很受关注,获得过美国、加拿大等国家主办的文学奖项。女诗人文贞姬的作品在瑞典获得过“蝉”奖。

如今,在韩国文坛,无论是诗人,还是小说家,男性比重渐渐下降,女性占据了大多数。

徐黎明介绍说,从李箱文学奖成立以来,前几十年只有几位女作家获奖,后20年,一半以上的获奖作家都是女性。他关注到,在2020年韩国文学作品畅销榜上,前10位作家中只有一位是男性,在当年大大小小的文学奖获奖者中,女性作家占据大多数。金东仁文学奖是韩国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奖,2020年的一份提名长名单中,全部是女性作家。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况?徐黎明认为,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粗略说来,全世界都有这个趋势,这和性别政治、经济发展、社会结构变革都有关系,而最为直接的关系是读者群的变化。现在看小说的人群主要是20岁到40岁的女性。读者群体性别比例的改变,促进了作者群体性别比例的变化。

同时,韩国女性写作在韩国文学制度里是长期被压抑的,在被解放出来后,她的活力还没有得到完全释放,还处在活力爆发的状态。所以,近几年韩国的女性写作呈现出一种非常蓬勃的状态。“压抑得越久,能量释放的时间就越久。”徐黎明说。而韩江的获奖,也成为韩国女性写作的一座高峰。

(来源:紫牛新闻 作者:臧磊)


统筹:梁冰
编辑:张晓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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