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桂花是忽然香起来的。先是风里夹了一丝，继而两三丝，后来便成片地浸入人的衣襟了。那香极是霸道，却又藏得极深，不见其形，只闻其味，竟不知从何而来。

桂花香（王敏善书）

我向来以为桂花香是无迹可寻的，大约如雾如霭，浮游于天地之间。直到那年秋深，寓居城边小院，夜深时忽闻窗外簌簌有声，推窗视之，乃见桂子正落。细小的黄花借着月光，一粒粒地从枝头跳脱，竟如下了一阵香雪。这才恍然：香亦是有重量的，否则何以坠得这般急切？

翌日清晨，见树下已密铺一层，便取了竹帚来扫。邻家长者拄杖而过，忽驻足道：“后生，这落花扫不得的。”问其故，答曰：“桂花是死也要死在根上的。你今扫了去，它便成了孤魂了。”言罢含笑而去。我怔在原地，再看那满地细黄，果然粒粒皆朝向树根方向，似真有魂灵一般。

自此便不再扫花，任其自落自归。每值夜深人静，常坐树下观花落。那花落时极轻极缓，仿佛与枝杈作别已有千年，早已练就了不惊不扰的功夫。偶有夜鸟掠过，振翅之风便惊起一阵花雨，这时香气陡然浓烈起来，竟像是桂花最后的言语。

某日忽来风雨，摧得满院狼藉。雨霁后急往视之，见落花尽被冲入泥中，香却愈烈——原是花以形骸饲了泥土，遂使芳香入地三尺。古人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今始知其不欺。

深秋将至，枝头日渐稀疏，香气却依然固守不去。方悟这江南秋魂，原是以消亡为存在，以碎身为圆满。万千桂子，不过是香的一场修行罢了。（文/王敏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