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飞/文

我家的露台较为宽敞,原本是城市里难得的开阔,可如今却成了战场。妻子爱花如痴,花盆便如兵士般杂乱无章地占领了所有空地,露台竟常常让人无处落脚。更令人难忍的是她自制肥料的气味,在夏日的蒸腾之下,俨然如兵戈相向的硝烟,弥漫开来,刺鼻难闻。我每每看着眼前狼藉的景象,总不免说:“养花本是美化生活,若弄成如此不堪,岂非反为不美?”她却固执地坚持,说花之命脉,自当费心尽力才是。

《长物志》曾言:“盆玩,时尚以列几案间者为第一,列庭榭中者次之。”古人莳花种草,既爱其生机勃勃,亦讲究安置有度,花木与阶砌、庭院相映成趣。妻子所执迷的,却只是“养活”二字,那花盆的横斜竖立,仿佛她心目中生命便是一味茁壮生长、不择形态的倔强。露台便成了她精心培育的苗圃,却独独不是可以驻足流连的花园。她竟将自己弄得如同花匠般忙碌,每日与泥土、肥料为伴,双手沾满泥污,却浑然不觉。她似乎忘了,花是点缀,人是主人,花盆如棋子,当有布局的章法——若只任其横斜竖立,这盘棋局便成了乱局。

我每次立于露台,总不免忧思重重。妻子对每一株花草都怀着虔诚之心,她亲手调制的肥料,气味虽浊,却包含了鱼肠、豆渣、草木灰、果皮等种种“牺牲”。在发酵的桶中,生命腐朽又酝酿着新生,发出浓烈的气息。她日日俯身侍弄,如奉神明,却独独忘了,花之芬芳本应娱人,而非以恶浊逼人掩鼻远走。花盆如兵卒,杂然陈列,而随便放置的泥土袋常绊人脚步,实在辜负了露台的开阔。我仿佛看见,她待花如待己,却忘了花终究是花,花的美原当为人而存,为人所见,为人所感。人养花,花亦养人,若养花却使人不得安生,岂非本末倒置?

露台之上,我们各自为营,她守护着杂乱而生机勃勃的植物王国,我则渴望一方整齐清芬的天地。露台如战场,花盆作堡垒,肥料气味如硝烟,横亘于夫妻之间。

直到一天,夜深人静,我偶然醒来,瞥见露台门未关严。月光如练,照着妻子蹲在一排新育的幼苗旁,仔细查看。背影单薄,专注而温柔。那一刻,露台虽仍凌乱,可夜风拂过,花草的清气竟暂时压下了肥料隐约的气味。她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幼叶,小心翼翼,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月光之下,泥土的斑驳、花盆的错落,竟突然显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大地本身无拘无束的苍苔盆景。

刹那间我方懂了。所谓“雅趣”,并非全然的齐整划一,亦非一尘不染的清洁。花木的安置,本不必苛求如《园冶》所言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妻子那近乎笨拙的虔诚与泥土中的辛劳,自有其热腾腾的真诚。我们心中各自执着于美的幻象:她执迷于生命萌发与守护的本身,我则向往秩序与感官的悦适。二者并非不可调和,只需在蓬勃的生机与安人的雅致之间寻一条小径。

隔日清晨,我默默搬开几处碍路的花盆,清理出窄窄一条通道。妻子见了,没言语,却将一只气味最盛的肥料桶移到了最远的角落。露台依然拥挤,但当我们并肩立于清理出的空隙处,看晨光染红她钟爱的花盆时,四周的凌乱竟也显出几分未经雕琢的野趣。风从枝叶间穿过,送来几缕草木本真的清气,暂时涤荡了浊味

原来人间的营生,本不必尽是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雅致。养花之道,或不在庭除无尘、盆盎如列阵,亦不在肥料毫无气味;而在于生命与生命互相照亮的温暖瞬间。妻子埋首泥土的辛劳,其情可悯;而我渴望的清新,其意可嘉。重要的,终究是花与人皆能自由呼吸,在芜杂中看见生机,在气味混杂里守住心头一点清芬。

生命与美,向来不是兵戈相向的敌人。露台之上,花盆阵列稍作规整,肥料气味稍加约束——如同人生,寻得那乱中有序、浊中存清的一点平衡,便足以安放我们对生活各自笨拙而深沉的爱意了。

作者:

孟云飞,出生于河南,199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2001年考入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师从书法教育家欧阳中石先生攻读博士学位。2007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供职于国务院参事室,兼任河南大学文学院书法文献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博士生导师。

其作品多次参加各种比赛、展览并获奖。书法风格潇洒豪放、妍美质朴,尤其注重书法创作与理论研究相结合,在“书法风格”研究方面已达到国内领先水平。200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研究》《新华文摘》《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书法》等国家级报刊公开发表;出版《二王书艺研究》等专著,主编《翰墨情缘》《艺海无涯》以及《中小学书法教材》等四十余本;录制《轻松学书法》系列光盘十余张,并在“中国教育”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主持、参加《书法风格研究》等省部级以及国家艺术科学规划等项目;曾获得文学艺术评论、国家第四十三批博士后基金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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