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怪石图》苏轼
弁言
被称为“郑州一环”的郑州市管城区还保存有一段3600多年前的商代城墙,据考古发现为商代早期都城“亳”,“郑州商城”因是得名,2024年的“跨年嘉年华”就在此举行。
巍巍亳都,古今辉映,央视《新闻联播》还做了报道。
到了唐代,郑州利用郑州商城的南半部建成州城,州城的东、西、南、北城墙各有一门,东门为寅宾门,连通东大街;西门为西成门,连通西大街;南门为阜民门,连通南大街;北门为拱辰门,连通北大街。
在紧邻西门的地方即西护城河,后填河修路成为现在的南顺城街和北顺城街,往西不远处就是南下街和北下街,这里就是老郑州的西门之外。从明嘉靖三十一年《郑州志》的方位图看,“一城之势,此地最高,如龟昂首状。楼之外即是坡垄,绵延无濠堑”(范成大《吴船录》)。
《郑州志》明嘉靖三十一年 州治图
963前的宋仁宗嘉祐年间,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荡气回肠的兄弟离别,直至今日,仍让人津津乐道。
01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苏轼人生仕途的最早伯乐,一个是张方平,一个是欧阳修。
张方平和欧阳修,二人还有点“不对付”。
自古以来“蜀人不好出仕”,这为地方发掘人才增加了不少难度。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张方平从陕入蜀,坐镇西蜀,任成都知府。
张方平是个厉害角色,他是朝廷重臣富弼应天府的同学,还是“庆历新政”幕后推手范仲淹的学生。
宋英宗即位后召见张方平,听他纵论天下事,脱口叹道:“学士怎么可以离开朝廷呢?”第二次和张方平谈话,英宗甚至觉得当朝的宰相大臣都太普通了,“听学士一席话,才知道本朝还是有人才的!”(《续资治通鉴长篇》卷二〇七,5022页)
张方平早就听说眉州有个处士叫苏洵,他还有两个儿子,老大为“轼”,老二为“辙”;其中深义,苏洵曾专门著文《名二子说》,以正视听——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名二子说》
人如其名。苏轼性格豪迈,诗文豪放,为人豪爽,锋芒毕露,不平则鸣;而苏辙性格沉静,简洁淡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宋史·苏辙转》)。
当时朝廷上下希望“野无遗贤”,负责蜀地的张方平求贤若渴,就写信盛邀苏洵带着两个儿子来蜀都一见。
苏洵受宠不惊,就如约到了成都。偏居一隅的“处士”受到了“国士”般的礼遇,“食有鱼,出有车”,既住高档酒店,又免费畅游望江楼、武侯祠、杜甫草堂……三苏玩得不亦乐乎!
张方平比苏洵大两岁,年龄相近,观点相似,心意相通,“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同。”
但成都毕竟庙小,装不下苏轼滔天的学问和将来的名声。
张方平就寻思着如何把三苏尤其是苏轼输送到汴梁,让他越过乡试,直接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为国家发掘人才,为朝廷增砖添瓦。
这事儿让张方平颇为头疼,亦费思量。
当时欧阳修既是文坛领袖,又是科举主试官,推荐给他是最佳人选。
但这也正是张方平踌躇之处。张方平与欧阳修宿怨已久,“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已数十年矣。
两人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政治立场不同:欧阳修支持范仲淹等人的改革措施,而张方平则站在了对立面;二是个人恩怨积久:张方平在担任御史中丞时,曾就欧阳修与宰相吕夷简的矛盾进行过无情地抨击,使得两人交恶趋于公开化和白热化。
张方平犹豫再四,还是硬着头皮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这么优质的人才,不能砸在自己手里。
02
宰相肚里能撑船。古今皆然。
当时欧阳修的职务虽然不是宰相,但其礼部侍郎、翰林学士的身份,也相当于现在的省部级领导了。
作为文坛领袖,欧阳修爱才、惜才、育才美名也是“隔着墙头吹喇叭——名声在外”。他想着张方平放下多年恩怨、觍着一张老脸极力举荐之人,肯定亦非等闲之辈,就火速召见三苏。
苏洵为了给欧阳修留个好印象,也做足了准备工作,专门写了一篇《上欧阳内翰书》,投石问路:
“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
姜,还是老的辣。
苏洵的《六国论》也不是盖的,已见其胸襟宏阔渊博;此书一封,更见其深厚功力——誉人话不觉肉麻,盼知遇弥见其诚。
此书甚是讲究,分“三段论”为之:第一段历叙诸君子之离合,见己慕望之切,表明政治立场坚定;第二段称颂欧阳文忠公之文,见己知公之深,表明学术态度端正;第三段自叙平生经历,欲使欧阳文忠公知之也,表明文学素养过硬。
欧阳修读了苏洵的“上书”,心里当然喜滋滋的,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他就开始带着三苏拜谒韩琦、富弼等各路码头,介绍他们认识王安石、司马光等权力贵胄,并向士大夫阶层极力推荐三苏,让苏氏父子迅速走上成名的快车道。
眉山三苏祠
03
奇人者,必有异相。
欧阳修天生一双耳朵白得惊人,又“唇不包齿”,时人戏称“地包天”。
欧阳修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不仅学问做得扎实,而且官位做到翰林,“门生故吏满天下”。
唐宋八大家里,唐代占两席,宋代六席欧阳修自己占一席,另外5席都是他的门生,旷世绝代,古今难匹,此也足见其慧眼识才、提携后生、播桃种李。
《宋史·欧阳修传》有句评价是为的论:“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
在《六一诗话》中,欧阳修曾宣示了他对过往科举考试的看法:“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故绝无可称者”。
嘉佑二年(1057),欧阳修大手一挥,变革赵宋立国近百年之科举考试体制,力扫文坛华而不实、内容空泛的“西昆体”和艰涩难懂、怪诞诋讪的“太学体”,力倡言之有物、平易流畅、感情真挚、文贵自然之诗文论赋。
《宋史•选举志一》引张方平语有云:“迩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朝廷恶其然,屡下诏书戒饬,而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
《宋史•欧阳修传》亦载:“知嘉祐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欧阳修以非人之勇气、过人之胆略,大胆革新“浮靡之风”走向深水区,积极推动“文以载道”刷出新高度。
为防考官考生作弊,科举考试采取糊名制,类似于现在的“密封卷”。陆游《老学庵笔记》载有当年考试掌故一则:
嘉佑二年(1057),欧阳修为主持官,主持省试,梅尧臣为小试官,苏东坡是其中一位考生。
苏东坡省试时写的文章是《刑赏忠厚之鉴论》,其中有文字说:“臯陶为士,将杀人。臯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
这篇文章到了小试官梅尧臣手里,他拿给欧阳修看。欧阳修曰:“此出何书?”梅尧臣曰:“何须出处?”
揭榜后,欧阳修也问苏东坡“此出何书?”,毛头小子苏东坡居然也是不以为然地答“何须出处”,欧阳修没有不悦之色,反而“赏其豪迈,叹息不已”。
此再次旁证了欧阳修为人之豁达宽宏,任人之唯贤是用。
这次考试,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亦有论及——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
“苏门六君子”之一李廌在《师友谈记》一书中,亦记录有一件趣事:“是时同召试者甚多。相国韩魏公(韩琦)语客曰:‘二苏在此,而诸人亦敢与之较试,何也?’此语既传,于是不试而去者,十盖八九矣。”
此虽非正史,但苏轼、苏辙兄弟“不战以屈人之兵”,威力可见一斑。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苏轼想低调,实力不允许。
选自央视节目《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
经欧阳修推荐,嘉佑六年(1061年)7月,苏轼兄弟又要参加比考进士还要重要的“制科”考试。
所谓的“制科”考试,是仁宗皇帝为了听到更为直接的批评意见而设立,更确切地应该叫“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欧阳修的推荐词写得极为动人:
右臣伏以国家开设科目,以待隽贤,又诏两省之臣,举其所知,各以闻达。所以广得人之路,副仄席之求。臣虽庸暗,其敢不勉?臣伏见新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轼,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烂然,论议蜂出。其行业修饬,名声甚远。臣今保举,堪应材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欲望圣慈召付有司,试其所对。如有缪举,臣甘伏朝典。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欧阳修甚至说出“如有缪举,臣甘伏朝典”这样不留余地的狠话,足见其对苏轼的信任与器重。
此次制科考试的考题为“王者不治夷狄”、“礼义信足以成德”、“礼以养人为本”等六篇论文,每篇不少于500字,须在一天之内完成。
虽然“时间紧,任务重”,苏轼腹笥广湛,下笔如神,文义粲然,顺利冲关!
同年8月25日,仁宗皇帝又在崇政殿亲自主持考试,这次的考官阵容相当豪华:胡宿、沈遣、范镇、司马光、蔡襄,都是当朝一顶一的人物。苏轼呈上了《中庸论》等25篇策论文章,得到了仁宗皇帝的高度赞赏,被评为三等甲级。
当时一二等要么虚设要么空缺,三等即为最高荣誉。在宋代历史上,只有一个叫王育的人获过此等殊荣,哪像现在,“最佳男主角”动不动还下“双黄蛋”呢。
为了对苏轼予以嘉奖,朝廷还要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加以表彰,撰写文件的人正是当朝知制诰(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和诰命)王安石。
《唐宋八大家·王安石集》上册第531页载有这份文件,题目为《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轼大理评事制》:
敕某。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可不勉哉!可。
至此,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正式开启了苏轼入仕的生涯,“敢以微躯,自今为许国之始”。
按《宋史》载:宋代省试“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到了宋仁宗宝元年间,又改成了:“先策,次论,次赋,次帖经、墨义,而敕有司并试四场,通较工拙,毋以一场得失为去留。”
那时候,德、智、体、美、劳,也要全面发展。
据载,在同年的科举考试中,上榜者共计388人,除了苏轼、苏辙外,还有曾巩、张载、程颢、程颐……都是改变历史、扭转乾坤的牛逼人物。
故,史学大师陈寅恪有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04
按照北宋惯例,金榜题名后,主考官和新科进士便有了师生之谊。
苏轼按惯例,向恩师呈递了《谢欧阳内翰书》,以致谢忱:
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
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奇士以塞明诏。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积,无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而聚骂者,动满千百。亦惟恃有执事之知,与众君子之议论,故恬然不以动其心。犹幸御试不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谢恩于门下。闻之古人,士无贤愚,惟其所遇。盖乐毅去燕,不复一战,而范蠡去越,亦终不能有所为。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焉。不宣。
苏轼以“天之所付以收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赞颂欧阳修在这场诗文改革运动中的历史地位和卓越功绩,也为下文“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焉”,欲拜在欧阳门下,为北宋文坛改革充当一枚棋子埋下伏笔。
行笔至此,再联系到前文苏洵的《上欧阳内翰书》,这一“上”一“谢”之间,苏氏父子知恩、感恩、报恩之心日月可鉴,苏门上下对欧阳修的感激、感谢、感动之情天地可知。
欧阳修接到苏轼的谢启之后,击节不已,赞叹未绝,说了一段流传至今的话,并贡献了一个成语:“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与梅圣俞》)
激动的心难以平复,他又对其子欧阳奕说:“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引)
后来,苏洵带着苏轼兄弟专程登门拜谢,欧阳修对苏轼欣赏备至:“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修,付子斯文。”
很显然,欧阳修已决意把苏轼当成新一代文坛接班人来培养了。
05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
《宋史·苏辙传》称赞苏轼兄弟的情谊:“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嘉祐六年(1061年)11月19日一大早,薄雾冥冥,寒风飕飕,远远两个人并肩踏着千年风霜,缓缓走来。
苏轼将赴陕西任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苏辙依依不舍,从京都汴梁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一百四十里外的郑州西门之外。两个人第一次长别,“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再相见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此情此景,怎能不诗心大发?苏轼遂写下《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帏,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最后一句看似对弟弟的劝诫,又何尝不是一种自勉呢?
官场本就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熟读史书的苏轼早就有备而来,了然于胸。
从此后他在仕途漩涡中几经沉浮、屡仆屡起来看,他的预判“不幸言中”。
从下面苏轼的“官场履历表”中,不难看出26岁初涉官场的苏轼是多么地具有历史“前瞻性”:
宋神宗时期——
凤翔府判官:1061年
杭州通判:1071年
密州知州:1074年
徐州知州:1077年
湖州知州:1079年
黄州团练副使:1080年因“乌台诗案”被贬。
宋哲宗时期——
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1085年
龙图阁学士、杭州知州:1089年
颍州知州、扬州知州、定州知州:1091-1093年
惠州宁远军节度副使:1094年
儋州琼州别驾:1097年
宋徽宗时期——
朝奉郎:1100年
苏轼最高官职做到“礼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长,被贬黄州担任“团练副使”,就是个虚职,甚至不取朝廷俸禄。
那是苏轼的人生“至暗时刻”。
选自纪录片《苏东坡》
孟子所谓:“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清代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评到“辛丑”这首诗时说:“起句突兀有意味。前叙既别之深情,后忆昔年之旧约。‘亦知人生要有别’,转进一层,曲折遒宕。轼是时年甫二十六,而诗格老成如是。”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苏轼、苏辙同客徐州,在逍遥堂同居百余日,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前有小引:
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其后子瞻通守余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淮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来徐留百余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
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其一)
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其二)
依然提到郑州西门分别时的情景,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分别。
“第一次”,总让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06
苏辙19岁时,曾被任命为渑池县主簿,未到任即中进士。他与苏轼赴京应试路经渑池,同住县中僧舍,同于壁上题诗。
苏辙与苏轼郑州西门之外分别之后,即回京照料父亲苏老泉。念兄此番西行千里,必经渑池,随心旌摇荡,思念成灰,作《怀渑池寄子瞻兄》以寄之: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苏辙在该诗自注中云:“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他托人将诗火速送达,一问消息。
到达渑池之后,苏轼故地重游,亦不免睹物思人,颇多感慨。随后即收到《怀渑池寄子瞻兄》,更是百感交集,当即和诗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让人捎回: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以诗寄思的同时,又为语文园地留下一个成语故事:“雪泥鸿爪。”
纪晓岚评价此诗说:“前四句单行入律,唐人旧格。而意境恣逸,则东坡本色。”
细究兄弟二人诗中,一个是“无言骓马但鸣嘶”,一个是“路长人困蹇驴嘶”,到底是马是驴?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至和三年(1056),苏轼首到京城时,初涉东京梦华,畅游清明上河,看到处都是骑驴穿城。他还发现租驴的店铺特别多,就像今天租车行一样普遍,租金也很便宜。
北宋本就缺马,马都被派到了战场,所以当时大多数人都是骑驴代步。驴的耐力好、成本低,物资运输也以驴为主,军粮不足还能杀了应急。
据说,当时全国两个地方驴肉做得最好,一个是对辽前线的保定,一个就是国都汴梁。
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一个局部,可以清晰地看到“久住王员外家”的门前是个挂着“香饮子”的饮料摊,饮料摊前一个农夫赶着一辆货车,货车前面两只驴子正在卖力地拉车。
《清明上河图》局部
“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到凤翔的第二年9月,苏轼登上寺楼观雪,又忍不住想起去年郑州西门外的离别,立马多愁善感起来,遂作《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如下:
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
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
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
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敲门定不应。
(《苏轼诗集》,第154-155页)
那时候,车马慢,邮递不便,一封信在路上就要走上十天半月。苏辙收到哥哥的来信后,立马回信,次韵寄之:
平时出处常联袂,文翰叨陪旧服膺。
自信老兄怜弱弟,岂关天下少良朋。
何时杯酒看浮白,清夜肴蔬粗满登。
离思隔年诗不尽,秦梁虽远速须应。
治平二年(1065)正月,苏轼还朝,正好趁机将二人唱和诗编为一集,取名《岐梁唱和诗集》。“岐”是岐阳(岐山之南,在陕西凤翔),“梁”是开封,相当于“两地书”。这是继《南行集》之后的第二部兄弟合集。
兄弟之间的这种唱和,还催生了苏轼那首妇孺皆知的《水调歌头》。
熙宁九年(1076)的中秋,冰轮当空,银辉洒地,苏轼与弟弟已有六年未曾聚首。于是乘着酒兴,挥笔写下《水调歌头》。
这首词前,有个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第二年的中秋节,苏辙要离开徐州赴南京就任,也作了一首《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选自央视节目《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
苏辙的这首《水调歌头》,单看也殊为惊艳,只是和苏轼的那首一比,“伤害”就昭然了。
胡仔《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有云:“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
苏轼曾在苏辙这首词的下面有注云:“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和词一首,即是《阳关曲·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07
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酒一壶,琴一张,棋一局,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复以一老翁优游于五者之间,是谓六一。
欧阳修对金石铭文颇为喜爱,其编纂的《集古录》一书有一千卷金石遗文之多,故曰“集古一千卷”。据他自己讲,其集古始于庆历五年(1045),完成于嘉佑七年(1062),共经历了18年之久。
熙宁四年(1071)9月,苏轼在去杭州上任途中和苏辙一起到了颍州,看望恩师欧阳修。
欧阳修深谙世事无常、旦夕祸福,想乘着这次会面,郑重地将统率和引领文学发展的“接力棒”交付给苏轼,顺利地完成北宋文坛盟主的交接仪式。
其实,欧阳修一直都在有意识地物色文坛盟主继任者人选,苏轼并不是他的第一选择。
首选是曾巩。在所有门人中,欧阳修与曾巩最为“情投意合”。然造化弄人,曾巩仕途很不顺利,37岁才考中进士,在士大夫阶层的影响力和话语权非常有限。
其次是王安石。在士大夫中,王安石“名重天下,士大夫恨不识其面”(宋·朱熹《宋名臣言行录》引司马光语)。但颇为吊谲的是,王安石热衷于官场政治,梦想成为杰出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文学只是他的“副业”。
至于欧阳修最后为什么会选中苏轼,苏轼的政敌吕惠卿和曾玟有一段对话,当为旁释:
“轼何如人?”
旼曰:“聪明人也。”
惠卿怒曰:“尧聪明、舜聪明邪,大禹之聪明邪?”
旼曰:“虽非三者之聪明,是亦聪明也。”
惠卿曰:“轼学何人?”
旼曰:“学孟子。”
惠卿亦怒,起立曰:“何言之不伦也?”
旼曰:“孟子以‘民为重,社稷次之’,此所以知苏公之学孟子也。”
惠卿默然。(《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一)
在一个以愚忠、唯上为当官第一要义的封建社会,苏轼却秉承孟子的教义,“民为重,社稷次之”,后面还有一句潜台词:“君为轻。”
苏轼在《上梅直讲书》中亦曾写道:
“诚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
“与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不就是欧阳修的文人底色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此与“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也是一路文脉,传承赓续,互为印证。
“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宋·苏轼《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欧阳修把文坛盟主的接力棒交给了苏轼,苏轼也发誓遵循老师教诲,至死不易。
“自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熙宁五年(1072)7月23日,被苏轼称为“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代之师”的欧阳修溘然长逝。苏轼因公务在身,不能前往吊唁。他满怀悲痛地写下了《祭欧阳文忠公文》以寄哀思:“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吾私。呜呼哀哉!”
扬州的平山堂是欧阳修于庆历八年(1048)任扬州知州时修建的,凭栏远眺,江南诸峰与楹廊齐平,故名“平山堂”,当年欧阳修常与宾客同好在此赏荷纳凉、吟咏达旦。叶梦得称赞此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平山堂
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途经扬州,第三次过平山堂。此时的苏轼也已44岁了,弹指间半生倏忽而过,自己与恩师分别也已近十年矣。斯人已逝,字迹犹存,平山堂壁上龙飞凤舞的草书,字字连带着仙翁的遗韵,句句挥洒着醉翁的风采。苏轼不免悲从中来,感喟系之,写下《西江月·平山堂》一首: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元祐六年(1091),也就是在欧阳修去世19年之后,苏轼为恩师《六一居士集》作序。他在序中指出,欧阳修在学术上的成就是“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同时,他又高度评价了欧阳修对宋代士大夫阶层的人格精神影响,“自欧阳子出,天下争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
08
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满足则痛苦,满足则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超然?何其难哉!
苏轼虽然被柏杨盛赞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明星,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十项全能的人”,但其在《超然台赋》中却清醒地认识到:“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邪?”
谁不是饱经生活的毒打之后,才在废墟之上开出耀眼的花。
即便因“乌台诗案”受牵连被贬黄州,苏轼依然“感而不伤,伤而不痛,痛而不哭,哭而不苦,苦而不灭”。最不济的时候也就是发个小牢骚,写首《洗儿诗》讽喻当朝,讥诮时政: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元符三年(1100)6月,苏轼被诏徙廉州,因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众好友依依道别,尤其是对其厚谊有加的挚友赵梦得。他捡得篋中便条,匆促写下《渡海帖》:“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下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渡海帖
纸本行书 28.6cm×40.2 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时的苏轼已经65岁,抱恙在身,“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
第二年3月,苏轼又由虔州出发,经南昌、当涂、金陵,六月中旬舟行运河赴常州。《苏轼年谱》云:“舟赴常,坐舱中,千万人随瞻风采。”
以此观之,那时的“饭圈文化”甚而至于比现在还要疯狂——你想想那场面:运河两岸千万人,顶着烈日,跟着船跑,就为了瞻仰一下东坡先生的音容笑貌。
《邵氏闻见录》也有同样记载:“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
病中的苏轼依然达观,还不忘幽上一默。
苏轼到达常州后,住进了好朋友钱世雄为其租来的孙氏馆。钱世雄有记云:“先生独坐榻上,徐起,谓余曰:‘万里生还,乃以后事相托也。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诀,此痛难堪!’”
7月13日,苏轼又写信给钱世雄:“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惫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麦冬、茯苓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有医者认为,苏轼开的三味药,错了两味。
医不自医。信然。
自知病入膏肓,回天乏力,苏轼致信苏辙,嘱托后事:“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郑州西门外的那次离别,依然萦于脑海,至死难忘。
《东坡乐府笺》一书收录有苏辙的《东坡先生墓志铭》一文,其中写道——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四年春正月,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舟至淮、浙。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我欲不伤,悲不得已”,苏辙之后又撰写了两篇祭文,其中《祭亡兄端明文》这样写到:
惟我与兄,出处昔同。幼学无师,先君是从。游戏图书,寤寐其中。曰予二人,要如是终。后迫寒饥,出仕于时。乡举制策,并驱而驰。猖狂妄行,误为世羁。始以是得,终以失之……兄归晋陵,我还颍川。愿一见之,乃有不然。瘴暑相寻,医不能痊。嗟兄与我,再起再颠。未尝不同,今乃独先。
苏轼画像 李公麟
镜头闪回:“南渡北归”的路上,苏轼在江苏镇江金山龙游寺看到了好友、著名画家李公麟所绘的“东坡像”一帧,心生感慨,于画上《自题金山画像》跋诗一首: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庄蔚心《宋诗研究》中说:苏轼“有大才气,真力量,所以沾濡涵泳,无所往而不可,无所往而不能”。
以此诗观之,是为确评
这一年,苏轼已经66岁。
从26岁入仕始,回首40年的宦海沉浮,慷慨悲歌,自叹飘零,悲从中来,伤感系之。这首诗是苏轼一生创作的句号,两个月后的7月28日,即命丧羁途。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仅为后世留下一个苍凉的背影,我襟怀古,姿势孤独。
补记
2021年,恰逢辛丑。
一场全国文旅达人的高峰论坛在郑州召开,作为东道主,郑州市有关领导出席并讲话。
我有幸参与给领导撰写讲话稿,我从960年前——恰好也是辛丑,苏轼和弟弟苏辙在郑州西门外的那场离别写起,讲述了郑州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动人的古今故事,博得满堂喝彩,也令全国的文旅达人大开眼界,刮目相看。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需要不断被挖掘、爬梳、整理、归档,郑州值得重读,河南值得走读。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行走河南”就是“读懂中国”。
2025年元月9日—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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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韬·煮字疗饥
李韬,字慕白,号风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