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王鑫考入北京大学地质系,四年后毕业,获得学士学位。随即考入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三年后毕业,获得硕士学位,随后在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古植物室工作。四年后,进入1998年,佛罗里达大学地质系古生物学专业,经过六年的学习,获得哲学博士学位。2004年后回国,在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工作至今。
我读这份简历的时候多少有些羡慕。我跟王鑫同级,自北大中文系毕业后,我教书、做编辑,打工,在北京和南方流浪。2000年后宅家至今。我和王鑫像是大时代的两颗浮萍,有幸漂流到同一河塘里,并不相知,又各自东西南北领受自己的命运。
我跟王鑫没有什么交集,我们至今也不认识。2020年北大同学云聚时,我们相互知道,有了来往。我这才知道我的大学同级校友里有一个国际一流的科学家,人们说,王鑫多年潜心于地层古生物学的研究,并在这一领域取得了多项开创性的成果。他开展了植物化石细胞质的研究,提出了新的化石化机制,从理论和实践上证明了植物细胞质化石的普遍存在;首次观察到了化石植物生理活动的化石记录——植物细胞胞吐现象中的过渡瞬间;首次应用原子力显微镜技术观察植物化石。
花朵的出现是被子植物出现的标志。为了探寻被子植物的起源之谜,王鑫带领团队走出了一段独特的追“花”之路。2018年12月,由中科院南古所研究员王鑫、副研究员傅强领衔的中国、西班牙、澳大利亚学者组成的团队,发现了迄今为止地球上最古老的典型花朵化石——“南京花”。这一绽放在侏罗纪早期、距今至少1.74亿年的“花朵”的发现,极大程度上冲击了古生物学界关于“被子植物直到白垩纪(1.45亿至0.66亿年前)才真正出现”的主流观点。
“南京花”化石剖开后的两面
2020年,王鑫将从一枚中新世琥珀化石中发现的花朵命名为“丁氏花”,以此致敬和告慰北京大学原校长丁石孙。报道说,小小的“丁氏花”,倾注了王鑫多年的潜心专研,也承载了他对母校的深厚情感。
我跟王鑫因同学聚会加上微信后,并没有多深的交流,多半是问候,三言两语的分享。我印象中他提到南京紫金山上曾经有老虎,他还说他对经济比较文盲,他到北京时想找我聊聊素数,我们还聊过科学家饶毅,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他发来一部书稿《惯性的世界与解释的战争》,问我有无可能推荐出版,我翻阅之下才了解这位老同学的情怀,他在科研之外对世界的现象和本质有过长期的观察和思考,我当时想到了流行的《反脆弱》、《社会动物》一类的著述,只是王鑫的表达更尖锐。我托新闻出版界的朋友介绍,从最初的热心到不了了之。
在隔离的年代里,大家也交流不多。王鑫送我一本《哥德巴赫猜想证明》,他利用素数的规律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他的大作寄来,我认真地拜读,奈何专业的限制,我只能读得一知半解或不求甚解。我为此发了一次头条消息说:我的北大同学王鑫是国际上知名的古生物学家和数学家,我想在网上搜一下他的资料,结果发现同名的辞条有200多个,看来叫王鑫的人多有出息,居然有200多在各行各业有成就。说到我的同学王鑫,他的研究重点是被子植物的起源和早期进化,他对花的化石记录仍无人超越。最近的研究是,他为哥德巴赫猜想提供了三个不同的证明。我为此送他一首打油诗说:
最近一段时间,王鑫来信息说,那部书稿将要出版,问我有无可能写序?我马上想到我不适合,应该请一位研究科学、哲学或科学哲学的名家写序,我想到了吴国盛、黄裕生、施一公、饶毅等人。翻阅通信记录,才知道四年前他就想让我写序了,我那时推托的理由差不多,应该请研究科学哲学的名家写序。
王鑫的书是他的求道闻道总结,他观察了大量的历史和社会现象,包括科学研究领域的现象,重新解读了很多人们习以为常的概念,包括习惯、事实、科学、文化、权威、数据与理论、读书与学问等。他发现人们在讲道理之后的本质,比如,“我是对的”、“愿意接受的才是对的”、“愿意付出的才是价值”、“对错都是有条件的”、“人是不会被别人说服的”。换句话说,在我们熟悉的新闻报道、社会事件、科学研究中,有致命的自负,有利益的考量,有迷信和愚昧。王鑫以我们中国人熟悉的散论、笔记、片断闲聊的方式,重新发明或重新唤醒当代人的科学理性精神。
王鑫获奖证书
我在阅读这本书时,有前后两个阶段的变化,初读时以为卑之无甚高论,以为老生常谈,是我这一代人科学理性头脑的常识。再读时大为不同,用时人语,几乎“入脑入心”,处处感觉可圈可点。我明白王鑫跟我虽然人生处境、研究领域称得上“风马牛不相及”,但仍有相同的关怀。那就是我们要对自己的时代尽一份责任。
每一个时代都承袭前代的遗产,在人类文明福祉和前贤的基础上起步,看似观念、情感伦理、“底层逻辑”有着相当程度的共识;但由于无数个体的认知仍起源于“白板”,个体更受到阶层、身份、地位等利益的影响,这个所谓的共识背景是非常脆弱的,它极容易被撕裂、毁坏,以至于上一时代那些默契、原则等等被推翻。需要经历有识之士、仁人志士的努力,那些文明的原则、底线才又一次为大众接受,并一起维系纲常,以自己的人生示范出文明的样式,成为文明的人格象征,如此才算是给后代人一个较好的遗产。
千百年来,道法自然,德润身,仁者无忧,知识就是力量,劳动创造财富,……等等人类文明的道理就是一次次被毁坏、被怀疑,又一次次被捡起、被捍卫。这就是我们人类个体最重大的人生成就之一。个体生命在时代社会里是渺小的,他可能如浮萍漂泊无定,他可能如牛马一生受累,他可能是韭菜,是炮灰,是机器,是工具;但个体生命仍能通过自己的关怀直取无上正法,链接天地大道。这就是孔子们一再称说的念兹在兹,造次于是、颠沛于是。
我们看到,在神权社会解体的时代,那些人类的精神个体,如图书档案管理员老子、如丧家之犬般的国漂孔子、如躺平摆烂只是跟人扯闲篇的苏格拉底、如到处化缘的佛陀,因为他们的关怀,我们文明才有了一个超越性的进展,才有了哲学的突破。到了中国的战国时代,同时期的西方也是共和走向帝国,在征服、争霸中,人命如草芥,东西方的精神个体们仍张扬希望,仍传播福音,从而给同胞们以救赎的可能。
如果我们总结一下人类的这一历史,可以说,很多时代及其个体都是在趋向熵增,都在走向瓦解。他们的认知和利益诉求,多是在增添时代社会的混乱,不义,罪性和苦难;他们的存在,本质上是一种利用,利用他人,利用自然。用王鑫的话说,“严格讲起来,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或者说自然界本身从来没有改变过,改变的是人类利用自然的方式,这个一直在变,某种程度上这个变化标志着人类历史的不同时代和阶段。”由此变异利用的恶性,导致了世界的瓦解,于是有识者愿意以自己微薄之力,去将世界一点一点拼凑回来。这就是中国人说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当走的人多了,时代社会才算是进入了常态,有了正路、大道。
王鑫喜欢用科学现象说道理,他利用素数的规律去证明哥德巴赫猜想,还利用素数去解释物种和哲学,“新物种的出现的条件是不能和先前已有的物种雷同为原则的”,他大胆地提出“用素数的发生模式来模拟物种的形成和演化方式”,通过素数的缺失性,他也想到了哲学上的以无为用现象。
《哥德巴赫猜想》话剧剧照
我读到后就联想到人类的创新能力也可以用素数来解释,一种思想、技术要有创新性,它必然是素数式的,不能被数学秩序中的其他数整除,换句话说,除了是1的倍数,它只能被它自己整除。这就是创新的稀缺性。当然,对不能创新的思想、技术乃至人生,同样可以用合数来解释,它们都是前面数字的合,它们都跟前面的很多数字有联系。这就让我想到老爱的名言:“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别人的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来回报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的东西。”
王鑫关注科学,因为东西方古典文明的大道演变到现代文明社会就是科学,大道至简,科学就是简易的。道法自然,科学就是把握和利用自然。道并行而不悖,科学就是意味着分歧,意味着异见。一种文化如果只允许相同,那它就失去了活力,它就丧失了科学精神,就是不轨不道。“民族之复兴如果只靠少数几个聪明的脑袋,是根本不够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反过来说,如果整个民族的独立判断能力都得到充分的发挥,那么整个民族的创造力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将是无穷的。”
作为科学家的王鑫为科学代言顺理成章,作为同代人他同样不缺乏我们时代的家国天下理想。科学是现代文明的存在基础,是其底层逻辑。从古典文明中突破出来,科学把古典文明的大道、逻各斯、神、绝对精神等等发扬光大,使其进入实验室里,可试验可证伪,可重复可日新又新。更重大的事实是,科学在现代文明社会不再是科学家们的专利,更不等同于技术霸权,也不是供消费打卡的视听盛宴。科学首先是一种思想,是一种对宇宙存在的信仰,是呼应、印证、参赞天地的情怀。王鑫说,科学是对客观存在的事物由未知转化到已知状态的过程,科学是在人脑中已有知识与客观观察互动的反应过程,科学是人对自然界信息的艺术认识和包装,科学是科学家不断被新现象所吸引、纠正、征服、导向真理的过程,科学是一个容错的知识生产与维护系统,科学是处理争议的过程,科学是一种习惯,科学是一种行为方式,科学是一种人生哲学,科学论断有其时效性,科学没有止境……
在科学、大道归来,正把文明及个体成员纳入到一个超级大脑中来之际,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这个大脑中小小的神经单元。有的单元消耗能量之后化为灰烬垃圾,有的单元获得科学的代码而生生不已,维系着大脑的活力。在目前,这个超级大脑还分左右、中心边缘区域,有的区域虽然范围极大,却只有一两点单元的光芒闪烁,大部分单元一片黑暗。
王鑫引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在这个超级大脑中,每一个单元既是苔花,又是牡丹。
是为序,以为王鑫贺。
《闻道》
作者:槐里一人
出版社:全球华人出版社
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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