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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要去莫干山,我拎着大箱子下了德清高铁站,一眼就看见一排三轮车夫中,有个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翘着腿看书的中年人——他身体略后仰,脚蹬在车把手上,一手遮挡太阳一手举着书。正值午后,雇用三轮车的人不多,所以大部分车夫都聚在一块儿打扑克牌。

我有些好奇,就拎着行李到了他面前。原以为他多半在看玄幻或通俗小说,却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本《百年孤独》。这本书深奥又魔幻,而这个看书的中年车夫却如入无我之境,该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哪!我当即决定,就坐他的车去山腰上的民宿。

这位文质彬彬的车夫激发了我的兴趣,一路上与之攀谈,才知他姓赵,原是当地一家造纸厂负责宣传与营销的小领导,干了20年的笔杆子。后来为了整治环境,当地政府敦促中小型造纸厂转型或在环保上升级换代,而老赵所在的造纸厂因缺乏资金无法解决污染问题,就关闭了。45岁的年纪失了业,家中只有在中学任教的妻子一份收入,不足以支撑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开销。加上老赵的岳父又动了个大手术,积蓄也几乎用光了。老赵一时找不到能发挥专长的工作,又拿不出本钱做生意,便做了三轮车夫,找人流量大的地方候客。

从西装革履的小领导到风里雨里蹬三轮车,说心里落差不大那是谎话。老赵笑称自己是“祥子”,可当妻子开玩笑管她自己叫“虎妞”时,老赵却当下黑了脸。

一天老赵跟妻子诉苦说,三轮车夫们聚在一起打牌、吹牛、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让他感觉格格不入。妻子就提议:“搞宣传时,你买了这么多书都没时间看,不如拿去,等候客人的空隙细看看。能看书,能喝茶,还能天天往来景区呼吸负氧离子,就当有时间郊游了。蹬三轮还省下了去健身房的钱……”

见他若有所思,妻子继续开导:人这一辈子,都会经历些风霜雨雪。河上结了冰,总不能就不走船了吧?不管什么环境,培养一份爱好,就能把自己当成一艘破冰船,在遭遇冰封时依旧走出自己的路。老赵听进去了妻子的话,再等客人时,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一本书……

通往民宿的最后一段路,是山腰上陡峭的台阶。老赵主动为我拎箱子,并兴致盎然地背诵起了《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山谷里回荡着鸟语花香、竹鸡的叫唤、万顷翠竹的浪涛,老赵站定,把箱子放好与我挥手告别。

我约他两天后过来接送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中年人,让我想起了家里楼下的门面房开着五金材料店的老张。

20世纪90年代末,老张任职的精密仪表厂关闭,他开始自谋职业。最初当小老板时,汤面店、服装店、水果店他都做过,皆因经营不善而收益甚微;后来在妻子的建议下,老张又开了一间五金材料店,正赶上房地产蓬勃发展的热潮,买房装修的人多,加上他经常义务帮人安装,售后服务也好,小店开得红红火火。

暮春的一个傍晚,老张带着扳手来我家换装新水龙头。看到我书桌上一张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的独奏唱片时,他忽然惊讶道:“你也听杜普雷?得空到我店里,可以听听我的黑胶。”

我才知道,在那间仅12平米的小店里,充斥着各种金属管道、金属配件的深处约一平米的旮旯有张小木桌,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部唱机,靠墙的小书架上像书本一样立起来存放的,就是老张多年来积攒的黑胶唱片。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张唱片,打量封套:小丑假面舞会,西班牙狂想曲,阿佩乔尼奏鸣曲,月光奏鸣曲,杜普雷的大提琴协奏曲,郑京和的小提琴奏鸣曲……应有尽有。即便同一份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在他的收藏中就有旋律柔和华美、层次丰富的演奏版本以及弓法锐利、刚劲精准的演奏版本。老张诙谐地形容:“前者像茅台,后者像威士忌,很难说哪一种听起来更过瘾。”

老张会选在黄昏时分顾客们都忙着回家做饭的空当,取出一张播放。唱针流转,数不清的色彩渲染与光影过渡,音乐让冷硬无趣的店铺和寻常的市井人生,变得温暖多情。

偶尔也有家中物件出了故障的客人匆匆赶来,要买一截管子、一个不锈钢三通或者一个疏通管道的镢头,老张这时会立刻把唱针拿起来搁放一边,回到琐碎的生意中。

他收集了很多现场版本的黑胶唱片,比录音棚里灌制的有更多即兴成分,但感情更为浓郁。记得一次准备出门去帮人疏通管道的老张,忽然回过头来,手上意犹未尽地打了个拍子,那正是刚刚播放的小提琴协奏曲独有的节拍。彼时的老张,脸上微荡着一种幸福的神情,着实令人难忘。他说,正是那些音乐铸就了他人生中的破冰船,让他从曾经冰封的谋生环境中蹚出一条路,越走越顺畅,越走越昂扬。

(作者 明前茶 来源 半月谈 主播 汤般若 制作 王宜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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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梁冰
编辑:刘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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