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荪,本名孙广举,1943年1月生于河南永城。尚博求专、文书兼善的当代学者、作家、书者。有《孙荪文论选》《风中之树》《鸟情》《生存的诗意》等著作及主编《中原文化大典》《河南新文学大系》等大型文化丛书问世。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等称号。曾任河南省文学院院长、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等。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出版书法作品集《孙荪墨迹风景》《秋高气爽——孙荪墨迹风景》《生态·心态——孙荪墨迹风景》等。
陈新:今天跟孙老师做一个访谈。印象里在我们高中语文教科书里就学习过您的散文《云赋》。您作为一个文学家和文艺理论家,在最近十年里出版了三本书法作品集,请问一下您最初的关于书法学习的想法是怎样的?
孙荪:关于我与书法,与我的眼病有一定关系。
2000年前后,河南省要出版《中原文化大典》丛书,计划是60卷,将近三千万字,对三千年中原文化做一次总结性展示。这是河南省一个重大文化工程,全学科的。时任河南省委书记徐光春任总策划,副书记王全书为编委会主任。可能因为在第一阶段我任《文学艺术典》6卷的主编,最早完成,而且此前我曾主持编纂《河南新文学大系》;到2003年后,我从河南省文学院院长位置上退下来,于是又决定让我来担任全书执行总主编。差不多将近十年时间,完成了《中原文化大典》的编辑出版工作。
这个事情做完以后,中国作家协会邀请我做鲁迅文学奖的评委。接着发现了一个问题:阅读时眼睛有障碍。到北京同仁医院一检查,视力零点几了,黄斑变性。后来在北大医院动了手术。专家说,我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坏掉,如果不大量阅读,还有可能保持现状;如果像以前一样使用眼睛,那麻烦就大了。
我在遵医嘱进行各种治疗的同时,加上适当的锻炼,特别是大量时间选择“闭目养神”的被动疗法,效果都很有限,恢复缓慢。然后尝试写书法,写大字。以书法治病、养生,乃至养老。
这成为我重拾书法的一个契机,70岁前后,开始了专心研学书法的人生阶段。
我的人生本来以读书、写作为基本生存方式,看书并不觉得劳累,相反感觉心情舒畅。我曾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茅盾文学奖的一、二、三届初选读书班,每一次都要阅读几十部长篇小说,快速、大量阅读成为我的习惯乃至强项。但眼睛出了问题,拒绝电脑阅读,小字书的阅读成为畏途,以致只好停止阅读。
未曾想到的是,写大字书法却另有佳境。在最近几部书法集的序言中,我反复写到“书法救我”,这是真心话。
我以行草书为主,大部分坚持站式书写,在手腕挥运笔墨的过程中,腿足亦步亦趋,大脑和心气儿在起作用。我把它叫作心气儿,有别于心劲儿。书法家的精气神恐怕就是这个心气儿。眼睛不再像阅读那样耗神用力,似也得到了内在调节。
有一种说法,书法活动也是一种气功,我信并且进而认为其有胜于气功。
引领书法活动全过程的是人的创造力,是一种有既定目标又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性的力量。我体会到,文学写作与书法创作,同样需要宁神静气。不同的是,埋头写文章,常常结束于精疲力尽时;而书法创作结束时往往意犹未尽,甚或兴致盎然。我在书法活动中找到了读书的那种获得感和创造力展现的场地,同时感受到能量的消耗与增加。书法成了我的一种刚性的精神需要,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乃至生命方式。
眼病没有全好,但病忘记了。
时间稍久,视感觉由畏光羞明到重新适应外部环境能力增强,视力在慢慢地恢复。没想到的是,我的颈椎问题也因为站式书写的工作方式而大为改善。这期间我又因肠胃间质瘤开了一次刀,但因坚持书法创作,对术后康复亦大有益处。我每天一般会写两个小时甚至更长一点。在冬天写到微微出汗,效果更好。
陈新:书法临摹和创作的过程中,它本身要调节气息,同时也需要安静心神,以达到修身养性的效果。书法练习本身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对身体也好,对养生也好,北京大学医学部有老师专门研究书法对人的性格养成、对人的身心健康的辅助治疗作用。韩国的大学专门有美术治疗专业,本科、硕士、博士都有,美术、写字、画画对人的健康均有疗愈作用,这是有很多科学依据的。请问一下孙老师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正式学习书法的?
孙荪:大概从花甲以后我开始间断性地临帖,古稀以后系统性成规模地临帖。
开始时大量临各种帖,后来则系统性临,比如三大行书、十七帖,颜真卿、苏轼、米芾、黄庭坚、赵孟頫、董其昌、王铎、傅山的法帖等等;逐渐深入,临《圣教序》《书谱》等。不厌其长,而且不止一遍两遍地临,每隔几年,就再来一遍。同时做前后左右之对比。孙过庭的《书谱》三千五百多字,我临过三遍,一次集中一周时间分段临摹,一气呵成,十分畅快。
读帖比临帖更重要,尤其对老年学书者。我总是先读后临,临后又读,循环往复。你读出味道,读出细微的差别,读出那些经典作品极其微妙的特点和风格,读出自己没有的东西了,笔端就开始长进了。
我有个习惯,在书法创作之前,总是按创作内容一个字一个字查书法字典,读遍古人如何写,选择心仪的,临后再开始创作。正是在这个长长的反复过程中,我许多情景下,选王羲之的居多,由此确认我是王羲之主义者。
孙过庭说“偶然欲书”,最易出彩,随意可能出佳品,说的是成熟的书家。也如苏东坡所说“无意于佳乃佳”。书写的情绪一上来,情绪可能会转化为笔底的精彩。
书法已经成了我晚年重要的生活方式。我属马,明天就81周岁了。原来我夫人怕我身体这样或者那样,我说你不用怕了,书法临摹创作,还有对中国书法史论和中国书法遗产的整体阅读和把握的期待,使我老年生活获得了新的动力和精神源泉。当然我也有个人几十年积累的锻炼系列。
陈新:艺术不单纯依赖临创的次数和工夫,有时候还依靠作者的艺术悟性、艺术审美、艺术感知等,还有对艺术本体的思考。
专业的书家容易掉进技法至上的窠臼。临帖而不出帖,也是一个陷阱。虽说您没有专门地学习过书法,可能因为您的文学造诣,您对文学的理解转移到书法方面,还有您的书法理论上的博学,使您比其他书家对于书法创作的理解和提高更快,收获更多。
孙荪:我希望自己可以把文学、哲学的大道、大审美在书法上体现出来,同时又不无变化。
提到变化,《易经》是专讲变化的。我认为,就穷极变化而言,中国书法是另一部《易经》。这种变化很微妙,翰逸神飞,心花怒放,反常合道。当然,不是说变化就好,有些书家喜欢过度夸张地表现,殊不知孔雀开屏的时候,反而露出不雅的部分。
陈新:中国人做人讲究含蓄和收敛,同样地,中国书法也讲究含蓄,过于张扬了,物极必反。
孙荪:是的,中国书法文化的神秘之处需要认真探讨,我由此而有所悟。
当然,认真思考起来,我之转向研学书法以至进入境界,还有根本的内在的原因,即书法与我的缘分。
在我身边有一个趣话。我的两个学生朋友在一起说起我的写字。一个说, 孙老师眼睛不好,搞文学不方便了,一转身却成了书法家;另一个说,怎么一转身成了书法家,没转身就已经是书法家了。
我自然是一边感谢两位学生朋友的抬爱,另一边也不得不说他们轻看了书法。平常所谓字写得好与长于书法不是一回事,至于冠称书法家,那更不敢当。现在中国到处是书法家甚至著名书法家,试看几千年中国书法榜上,真正书法家能有几人?
我这样说,完全不是谦谦君子式的谦虚之辞。这是在70岁前后认真临帖才心悦诚服地认识到的。
在此之前,我没有认真临帖,至多也只是小学时临过由老师写的仿影,也只是十分粗放地临了两年。我写的字时不时受到老师的表扬,然后小学三年级开始,农村的春联居然让我写,后来中学、大学以及工作单位的黑板报、壁报、喜报,以至展览的标题字,等等,也成为我的“功课”。
说老实话,我到很晚,差不多接近花甲之年才知道,临帖是进入书法的铁门槛。不临帖,不仅不可能创作合格的优秀的书法作品,就连深度地认识书法真谛也不可能。无人可以例外,无论学问大小、年龄小大。
应当说,我跟河南书法界是比较熟悉的。很多名家比如谢瑞阶、陈天然、张海、周俊杰、王澄、李刚田、吴行、宋华平、李强等等,或师或友。书法家没有不爱文学的,也没有不喜欢别人评论的,这是共性。我是文学界比较早带领作家参加书法展览活动并发表评论的热心者。还有,文艺工作者尤其书家中,好饮者多,我也是饮者。故而,请益比较容易。
我忘不掉最早用毛笔题字时“拿不动笔”的窘境。一支几乎没有重量的毛笔在宣纸上硬是“拉不动”,似有千钧之重。我发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尴尬。留心观察成熟书法家的创作,结合后来自己的创作体会,则是另一种情形。我曾有一段话做过描述:“那不是平静的按部就班的抄写,而是惊心动魄的力的搏击和舞蹈。一旦挥毫,原本无缚鸡之力的手,忽然力拔山兮气盖世,手中江山随指转。就见纸如青天,笔似顽童,山高水长,风起云涌,初月朝阳,河汉众星;奔雷坠石,绝岸颓峰,龙腾鱼跃,楫舞舟横;飞鸟出林,惊蛇入草,拖泥带水,瓜蔓枯藤;上牵下联,左呼右应,水墨淋漓,如画如影;充盈着一种内在攒聚的磅礴的力量感。”
孙荪 《眼中衣上》联 138cm×35cm×2 2022年
孙荪 宋·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70cm×137cm 2018年
由是,我想到一个意象来概括书法创作:以极简之形而具有人之生机,类乎女娲造人。
我有了一点觉悟:学书法先要会感觉这种不一般的力的存在,进而运用和掌控它。这就是书法的功力。
书法的功力必须从临帖开始。这是书法大家们不容置疑的一个共识。功力是书法命脉所系。孱弱张狂的任笔为体,永远只能是笔墨游戏,甚或成为丑书恶札,与书法没有关系。
书法是软功,但软功需要硬磨。古人发明了聪明的方法:临摹。如同小孩不会走路,那就跟着成人学走路。不会写诗,那就“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同样,不会点画,不谙横竖,那就亦步亦趋,照道描。
临摹可称为“借力”。借前人之功法步入书法之道,看上去有点笨,开始觉得拿捏、拘谨,可能慢一点,一旦入手可能就快了。实际上是捷径。
抄袭,是各科研学之大忌,唯学书例外。不唯不禁,而且提倡甚至奖励。以“高大上”为师,以顶尖高手的作品为范式,叫作“取法乎上”,选帖。名师出高徒,最有可能出手不凡。
临摹之用,在于“潜移默化”。由对前人“墨迹”的照搬照抄,到对其“心迹”的微妙体悟,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由得形、得体、得法,到得意、得势、得韵、得神、得道;由法胜于意到意胜于法;终至己意时出,自我发力,心手双畅,自成一家。
从书法发展的角度,这是“借力”,也是“接力”。这种“具象整体传承”的大智慧,使得民族之丰富遗产成为后人发扬光大甚至个人任意取用之资源,然后个人之创作又汇入民族遗产之宝库。中国书法之树所以常青,其路径就是这样来的。
有点特殊的是,与童蒙学书从一张白纸开始不同,中老年学书,需要放下一些习焉不察的包袱,比如消除写字与书法不分、硬笔与软笔不分的误区,改变或者说纠正长期硬笔书写及其他自由书写形成的“积习”,通过长期认真临帖,才有可能走近书法,进而走上书法的大道。
我对书法的奥秘有所理解,就是从认真临帖开始的。
陈新:张海先生与周俊杰先生,他们都在《大众书法》杂志刊登过文章和相关内容。周俊杰先生对汉碑最为投入,用功最为勤奋。2021年初新冠疫情时期,我专门去海南跟周俊杰先生做过一次访谈,他还专门提到您。他说您是他的好朋友—书友、酒友、文友。
当代书法界,理论与创作双修的书法家不多,有的人书法理论突出但创作水平一般,有的人创作很好但理论修养一般,但周俊杰先生在全国书坛是公认的既有理论涵养又有创作水平的书法家,很是难得。
孙荪:周俊杰和我比邻而居。经常地,他来找我聊文学,我去找他谈书法。
他有一次说:“咱俩这么近,每隔一段,我看你写的字都有新颖的感觉,有新的面目。你进入《圣教序》,临摹王羲之,临摹苏轼,进入这么快,我很吃惊。”
周俊杰这是在“表扬”我临帖的进步。书界朋友总是给我极大的鼓励。与临帖一起,我的书法创作也就同时展开了。
近十年来,在朋友们的鼓励和帮助下,我有三本规模比较大的书法集出版。这些作品不是为了邀名趋利,而是整理我的书学观念,或者说是我书法“开蒙”、提升识力的记录。
第一本《孙荪墨迹风景》,有我一部分书论,我是书论与创作并进。李刚田主编《中国书法》杂志时约我写过一篇关于文学与书法关系的文章,主要内容如题目所示《异卉同根 相通互生》。后来我又为中国书学讨论会写了一篇论文:《尚意—中国书法艺术的本性》。中国书法不单是宋“尚意”,整体都是“尚意”的。书法的妙处和高度都在“尚意”。“尚意”是表达中国书法艺术境界的一个关键词。中国文字的创造给中国书法的“尚意”留下巨大的空间,中国书法则是中华民族对人类文化又一伟大贡献。
在新冠疫情期间,我出版了两本书法集。2020年一本《秋高气爽》,有八千多字序言:《领会中国书法》。我用大家都能接受的词—领会,心领神会。后来《中国书法》杂志发表了大部分。《书法导报》以两个版转发作品,孟会祥撰写专论评论我的书作。我感谢许多朋友的鼓励。
陈新:熊秉明曾经有一个著名论断:“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
孙荪:这个概括很值得重视。
在几部作品集中,我有两个描述性句子表达我对中国书法的整体感觉:“望之极简,入之弥深”;“望之清浅,入之浑茫”。
137cm×70cm 2018年
137cm×35cm×2 2020年
孙荪 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摘句 137cm×23cm×2 2020年
孙荪 唐·刘禹锡《秋词》 137cm×60cm 2020年
孙荪 自作《永城赋》 100cm×150cm 2015年
我有三句话概括我对中国书法的基本理解和感悟:中国书法是一部与百科血脉联通的“全书”;书法创作需要女娲造人一样的功力;中心是激发《易经》那样穷极变化的创造力。
我曾困惑:有了一般的文字书写已经可以完成交流甚至文明传承,为什么还要再创一套书法,使得本来具有确定性稳定性的汉字表达,被不那么确定不那么稳定的“非常书写”所绞缠?如王羲之所说:“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
我发现,书法的神秘感,正是书法渊深的反映。我曾有文字记下了书作中的这些感悟:从艺术的角度,书法是在文字之树上开出的奇葩。比如人走路,如果说文字书写是散步,书法创作则可说是跳舞。假如文字与书法都属于文学,书法则是文学中的诗歌。
因为书法,平面的文字立起来了,活起来了,飞起来了,好像原本“藏”在文字身上的能量获得了再生或者说重生。如同曲谱被演奏,剧本被搬上舞台,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金银璞玉被雕成艺术品。
书家不同于文字的抄写者,作为创作主体进场,借魄于抽象,氤氲于气象,还魂于意象,似画而文,书而成艺。书家在书作中植入了个人情性,把“私人性”密码投射于、潜藏于“共识性”文字之中,墨迹成为显现书者风神人格的有温度有生命感的独特符号。书法作品因而被称为创作者的“手泽”“心画”,书家的“脸面”,民族文化的“名片”。文字的功能因书法而出人意料地增值以至获得新的生命。
在中华文化大系统中,书法是一个具有贯穿性的十分活跃的元素,常常跨界出场于关键时空,以画龙点睛而引人注目,成为传播媒介中“无用之大用”。
比如书法与绘画,可以说是一树双花。书法与文学伴生,而成中华文化之大观。在我们民族审美活动中,书法已经成为有开场而没有结束的永久性文化竞赛。从形而上意义上,中国书法因能另辟蹊径地表达“天地圣人之意”,而通于天道、地道、人道。参与创造中华文明的独特文化路径,成为中国人审美心志成长的元素,潜入于各类人群身心滋养的生活方式,合于传统之养神、养气、养生之道,入乎现代之寄放情感、释放情绪、解放思想之器。
以至于从总体上来说,中国书法成为中国人的文化细胞。
2023年出版《生态·心态》。关于生态和心态方面的对联研究尤其是书法创作,进一步深化了我对中国书法意义、价值的认识和感悟。
我注意到,海量的争奇斗艳的中国对联,是中国文化的奇葩。从书法文化的角度,甚至可称为华彩。由于书法的加入,中国文化诗性特质得到放大和升级,中国文化的审美品格锦上添花。
历来流传的、流行的对联,多是政治性的、伦理性的、教育性的。纯粹生态——心态的这一部分,是文人创造,大多分布在律诗中的颈联、颔联,尤为精彩。其对对联的文本意义,和对联被书写以后镌刻在楹柱上、装饰在厅堂上的审美意象的立体拓展和多层次叠加,对开拓人的自然空间和人生境界,有特殊的裨益。此书出版后,《中国艺术报》曾摘发书法作品和评论。
陈新:对联的构成原则来源于中国哲学经典《易经》,一阴一阳之谓道,太极生两仪,阴阳塑二元。对偶出现很早,有人考证从周朝时期就有,后来经历了对偶、骈偶和律偶阶段。据说作为单独艺术形式的对联最早出现在五代十国时期,元代以前对联很少,明清以后才大规模地出现。对联的形式在中古时期及以前主要存在于骈文和律诗中,这是后来对联的两大源头。
孙荪:在20世纪早期,曾经有一些文化名人和学者,认为中国文化不行了,认为中国的方块字太烦琐、太麻烦,不利于文化知识的传播和学习,限制了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提倡改变中国的文字为罗马拼音文字,这些人不乏时代精英,但他们的这些事则成了历史笑柄。
陈新:您说的可能是北京大学教授、著名文字学家钱玄同,他从“五四”文化运动时期就着手文字改革,也曾倡议国语的罗马拼音化。鲁迅先生也说过类似含义的话,“汉字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甚至提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口号。他们认为中国的汉字阻碍了文化知识的传播。这些观点的主要历史背景是中国晚清七十年及其以后的中国积疲累弱,国力不彰,军备不振,经济不昌,国家综合实力弱,导致了一些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群体在文化方面的不自信。现在21世纪基本没有这些观点的市场了。为方便识读,汉字的拼音化功能在20世纪50年代由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保留了下来,也是一个文化继承。
孙荪:是的,他们认为当时的我们科技不行、军事不行、经济不行,他们提倡文化需要换血,只有全盘西化,才能救国,认为改变中国的文字,才能解决中国文盲多的问题。有病乱投医!
中华文脉之所以绵延五千年不断,汉字是重要因素,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最稳定、最伟大之所在,是中华文化的根脉灵魂所在。中国书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文字及其书法,是全民族文化共识的符号,是全民族的公器。古人要求写字时“如对至尊”,就像对他最尊敬的人一样,对他父母一样。书法创作应有庄严的态度,不可随意妄作。
面对当前书界的创新,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文学界有人调侃说,现在创新的狗把大家撵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了。书界的所谓创新思潮来得晚一点,但势头颇猛,已经席卷几代人。
关键是应当明确书法创新的基本界限,在书法本体上下功夫。书法不等于写字,但书法写的必须是汉字,可为大家辨认的汉字,否则书法将失去其本来意义,不再是书法。书法有画意但不是画,如果把书法当作西方的视觉艺术一样,就不再是书法。方向、对象错了,所谓创新不唯徒劳无功,并且有过。
书家有权选择各种适合自己审美追求的风格样式,把你内心最好的情感和手腕功夫充分调动出来,展现出来。但不要刻意做作。就像人一样,无论妍媸,不要扭捏作态、搔首弄姿,玩粗鄙,出洋相,不要自废武功,痴迷“书外功夫”,离书法本体渐行渐远,甚至南辕北辙。这样的书家,对文化、对艺术、对书道、对人心,或者认知缺失,或者情志偏执,即使心怀江海之志,用尽洪荒之力,也只能是闹剧式的甚至悲剧性的结局。
我想,大家没有必要关注和讨论“已经不是书法”的所谓创新的好坏是非了,集中精力于真正的书法复兴事业上。
陈新:学界有这样一个观点,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中国,其他三大古文明都发生了断裂、阻隔甚至灭亡现象,只有中国的文明是代代传承的和连绵延续的,可能跟我们中国的方块文字有关系。我目前还兼任永城市人大代表,在永城市人大会议室,悬挂着您撰写和自书的《永城赋》。开篇是“豫州东门,宋梁故地,中原古邑,千年永城。倚黄淮而望海岱,邻徐亳而联四省。平原以山为贵,芒砀群峰突起,北峙生威;沃野因水而腴,浍包诸流汇聚,南环兴农”。《永城赋》文、书俱佳,是难得的一篇文赋和书法的代表性作品。
孙荪:为故乡作的《永城赋》,我真的是字斟句酌,不敢有丝毫大意。当时我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正好有了闭目养神、深入思考的时间。《永城赋》是那段时间的琢磨和思考所得。当然有原来主编《中原文化大典》的根基,有了对中原三千多年历史的了解和理解,又对家乡永城古今做足功课,与各方高明人士讨论,加上长期积累的乡情亲情,才敢下笔。
陈新: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谢谢,祝您健康长寿!
(本文选自《大众书法》杂志2024年第5期)
统筹:梁冰
编辑:蔡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