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余华“圈粉”大量年轻读者,炙手可热。他于1996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我胆小如鼠》随之“出圈”,成为霸榜各大书单的“新宠”。本文以精神分析法对小说进行解构,层层深进,得出三个结论。小说为三元对立叙事结构;杨高受虐、恋虐于吕前进和杨高父亲,并为二者所杀;杨高(自我)、吕前进(本我)、杨高父亲(超我)三位一体,杨高的死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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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时空交错中围绕杨高、杨高父亲(以下简称父亲)、吕前进(杨高的同学兼工友)三者的对话、行动、心理图景展开。首先笔者按照事件的自述顺序,分陈三者的言、行、心理叙事线。

第一节:三元叙事

杨高叙事线:

1.老师在课堂上举证杨高胆小如鼠。

2.被吕前进笑话不敢下河玩水,因为父亲说下河上树都会死。

3.不敢骂人,不敢打架,即使面对同学们的挑衅、激怂,也不敢。

4.被一群鹅追,不敢还击(认为不敌),也不敢逃跑(怕被嘲笑),被吕前进等人狠狠嘲笑。

5.被吕前进等人讥笑父亲“不敢闭眼开车”“开得很慢”“怕被撞死”“跟你的父亲一样胆小”,等父亲下班后询问敢不敢闭眼开车一事。

6.吕前进在厂长桌子上插锉刀威胁,工作被换(从钳工被换成了清洁工)。

7.因热爱扫地工作被吕前进骂“就是扫地的命”,连准时上下班也被耻笑。

8.在工作中认真负责,做得也很好,但涨工资与分房子福利都没份儿,反倒有偷懒耍奸的吕前进。

9.卡车事件A:父亲开着卡车,教杨高大骂想要横过马路的人说“你找死”。

10.漆黑雨夜中杨高从背后抱住了披着女性外套遮雨的吕前进,吕前进以为是强奸犯,吓得落荒而逃。

11.当场揭穿了吕前进暴揍雨夜强奸犯的谎言,被狠狠殴打。

12.卡车事件B:劝说父亲闭眼开车,结果差点撞上前方的拖拉机,父亲辱骂了他们“你找死”。

13.卡车事件C:卡车抛锚,拖拉机众人追上来殴打、羞辱父亲。

14.卡车事件D:父亲复仇,驾车撞向拖拉机,自杀身亡。

15.效仿父亲复仇,拿菜刀去劈吕前进。

16.被众人的放任、支持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想起吕前进的“种种之好”,放弃杀人,改为一巴掌。

17.再次被吕前进毒打。

吕前进叙事线:

1.将自己肆意妄为,逐欲作乐的观念灌输给杨高,经常嘲笑、贬低,甚至殴打他。

2.拿着锉刀插在厂长桌子上威胁,跟杨高换了工作(从清洁工换成了钳工)。

3.迟到早退,上班抱着席子去角落睡觉。

4.每天去厂长办公室喝茶抽烟,成功进到了涨工资人员名单中。

5.搬到厂长家睡,得到了分配的房子。

6.敢用刀子划自己的脸,吓退敌人。

7.漆黑雨夜,下班路上,找了件女性外套遮雨,回家路上被杨高从背后抱住,以为是强奸犯,惊走。

8.在大伙面前改述事件7为自己掌掴制服强奸犯。

9.被杨高当场拆穿后羞愤不已,殴打杨高。

10.面对提刀复仇的杨高,诧异、不屑,在众人起哄下选择“引颈受戮”。

11.挨了杨高一巴掌后惊怒不已,毒打杨高。

父亲叙事线:

1.把自己无欲、无为、畏死的观点灌输给杨高

2.反复告诫杨高不要下河上树,否则一定会淹死摔死。

3.嘲笑杨高六岁还不敢和别人说话,八岁不敢独自睡觉,十岁了不敢身体靠在桥栏上,十二岁了连鹅都害怕。

4.面对杨高的失望询问,诚言不敢闭眼开车,怕自己被撞死。

5.从来没骂过杨高、妻子。

6.能忍受被指着鼻子抓着领口辱骂,对乞丐笑脸相迎,好吃好喝的伺候。

7.卡车事件主导者。

8.选择用开车撞向拖拉机复仇,死伤数人,自己也死了。

综上,笔者已然对杨高、吕前进这两个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一施一受的经典二元对立结构进行了解构,变为三元对立。父亲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改变了杨高的心理空间,导致了他最后的复仇行为。这种畏缩、自我钳制式的教育观给杨高烙下了“童年阴影”,使其在孩童时期关于英雄般的“父亲”(父亲指杨高现实的父亲,“父亲”指理想化的父亲)的内心憧憬被彻底颠覆,进而使杨高的自我成长畸变。父亲胆小怯懦,吕前进胆大妄为,二者截然相反、水火不容,同时对杨高产生深刻影响。

由此得出:首先,该小说并非现在普遍认定的关于杨高与吕前进的二元对立结构,而是杨高、吕前进、父亲三人的三元矛盾叙事;其次,吕前进无孔不入地欺辱杨高、父亲无微不至地关爱杨高,杨高对吕前进的仇恨愈来愈深、杨高对父亲(包括他内心投射的“父亲”)的敬爱愈来愈深,这是双向平行的“两爱”“两恨”,此为第一次解构得出的观点。

第二节:弑父

下面笔者将对这个观点进行第二次解构,先说第二次解构得出的结论。

观者或为吕前进的狡猾、欺诈、暴力行为感到忿忿不平;或对杨高遭遇各种欺压深表同情,心生怜悯;或对父亲的善良、包容,以及“老实人”的命运唏嘘不已。观者得到了三个假象:杨高对吕前进的恨,父亲对杨高无微不至的爱,杨高在经历一切后终于幡然警醒的自我人格。

而真相也即第二次解构的结论是:受虐者杨高,施虐者吕前进,前者对后者产生了畸变的爱即“恋虐”心理。此时“双向平行的爱恨”关系被全然颠转,杨高对父亲(包括“父亲”)的爱畸变为对吕前进的爱,对吕前进的恨却移植到了父亲身上。

吕前进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常在心里想着我。

我喜欢和吕前进在一起,因为吕前进胆大,他比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和徐浩他们都要胆大,虽然他长得最瘦小,可是他最胆大。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来吕前进曾经为我做的事,他为我和别人打过架,为我和别人吵过嘴,为我做过很多的事。可是我现在却要把他劈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他劈了,他虽然打了我,可他还是我的朋友。

结合杨高与吕前进的事件不难看出,尽管吕前进长时间对杨高言语讥笑、肢体殴打、无情鞭笞杨高的尊严与自觉,杨高却在“受虐”中对其逐渐产生了认可、爱慕与依恋。这不仅表现在杨高对吕前进的自述中,更显征在杨高一次次对这种行为的放纵、承受、赞同,甚至需要中。

使杨高并未奋起反抗,反而“恋虐”于吕前进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且看父亲是如何做的。

“杨高,你去学校的操场上玩,去大街上玩,去同学家玩,去什么地方玩都可以,就是不能到河边去玩,不能爬到树上去玩。你要是掉进了河里,你就会被淹死;你要是从树上掉下来,你就会摔死。”

小孩们经常一同嬉戏的小河,杨高去玩就会淹死;女孩子都能轻松爬上去的树,杨高爬就会摔死。父亲害怕、抗拒所有大大小小的不确定性,并把这种不确定性跳过一切,直指死亡。

他们都说我的父亲胆小,说我父亲从来不敢对别人发脾气,就是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乍一看父亲擅长情绪管理,心胸宽广,似乎是个有涵养、高素质的人,再看其实不然。

而别人却可以把手指伸到我父亲的鼻尖上,可以一把抓住我父亲胸口的衣服,可以对我父亲破口大骂,而我的父亲总是一句话都不说。他们还说我父亲看到谁都要点头哈腰,就是遇上一个要饭的乞丐,我父亲也会对他满脸笑容。他们说如果换成别人,早把那个乞丐从门口一脚踢出去了,可是我父亲却又是给他吃,又是给他喝,还要在脸上挂满笑容。

这是温柔、包容、善良、老实吗?不,这是懦弱无能,任由逞肆。父亲不敢反抗也不会反抗,他没有建立起正确的对自我的认知与认可,他的万亿细胞构成了他的肉身为他昼夜运转,他却没勇气承担起对这具肉身起码的自我保护(向外)与维护(向内)的责任。这具躯壳里没有闪耀人类尊严与人性光辉的灵魂,暗淡无光。

父亲始终被摄于一种对死亡之不确定性莫名而深巨的惊恐里,并由其极端地发展为任何细小的不确定,都极可能会对他的生命或曰自我存在带来威胁,这种不确定又常常被裹挟在欲望中。于是,父亲绝大部分时候压制、逃避、背叛了自己的“原欲”。

至此父亲似乎只是无欲无求、老实巴交罢了,事实却非如此。苦心对抗“原欲”的父亲,却有一处用以释放心牢中渴血的猛兽——当他开着解放牌卡车。

父亲向那辆解放牌卡车走去的时候,我父亲的脚步要比往常响亮,我父亲的胳膊也甩得比往常远。他打开车门,坐到车里,他慢吞吞地戴上一副白纱手套,他将戴上手套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他的脚踩住了油门,然后我父亲将那辆解放牌卡车开走了。他们说我父亲从来不敢骂别人,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敢骂。他们没有说错,我的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的母亲,也没有骂过我,可是当我父亲坐在卡车里的时候,当他开着卡车在道路上奔跑的时候,他常常会将头伸出窗外,对着外面行走的人吼叫一声:“你找死!”

父亲并非一个善良的老实人,他只是绝大部分时候不敢。而开卡车时的父亲嚣张跋扈,对路人破口大骂,并且教杨高也这么做。

我父亲吼完以后,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时候我父亲神气十足,他对我说:“杨高,你注意看着,下一次让你来喊。”

父亲对我说:“不用怕,他追不上我们的卡车。”

此时小人得志的父亲,本质上还是那个懦弱畏缩的人。他将平日里积攒的因畏死而受的窝囊气,倾泻此刻。父亲被自己偏激且过于怯懦的判断力推向了死亡的高台,这由自己与他人、世界发生关系时一味顺从、忍受、自欺产生的压抑、扭曲的负面情绪筑成的高台,并在亲儿子的祈求下“鬼使神差”地获得了愚勇,毫不迟疑地站了上去。

我对我的父亲说:“你闭上眼睛吧。”

我父亲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们就会撞在前面的拖拉机上,我们就会被撞死。”“我只要你闭上一小会儿,”我说,“你只要闭上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去和吕前进他们说了,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那我就闭上一小会儿吧,”我的父亲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数到三就闭上,一,二,三……”

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他闭上了一小会儿,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

父亲终究未能幸免于欲望的魔爪,尽管他一再熟练且“成功”地压制它。在卡车事件D中,“原欲”的野兽彻底吞噬了父亲的理智,连其胆小也一并吞下——他开车撞向了羞辱、殴打过他的拖拉机众人,自己也在轰鸣中身亡。

父亲的所作所为不断使杨高大失所望,导致“父亲”形象在杨高这里一再“缺席”。杨高只好把自我转投向他者,将他者作为自我心理喻示,即“父亲”的实现对象。而吕前进对杨高成功的、高高在上的、不容忤逆的“施虐”恰恰填补了杨高对于“父亲”的“匮乏”,抵达了杨高“父亲”身份的“在场”,成为杨高苦苦寻求的“他者”。

杨高对父亲的爱,因父亲的软弱胆小“错置”到了胆大妄为的吕前进身上,并且吕前进越是“施虐”,杨高越是“受虐”,双方的心理羁绊就越发坚固。而杨高对吕前进应有的还击、拒绝、恨,却“错置”为对父亲的不满与失望,成为杀死父亲的利刃。

综上,吕前进如强盗、流氓一般以各种无耻行为满足自我欲望,“言传身教”杨高;父亲看似谦谦君子、温恭谨让,实则怯懦、极端,惯于逃避、自缚,错误地压抑欲望,“言传身教”杨高。杨高的自由意识(现实原则)撕裂在两种极为相悖的“言传身教”中,混乱于“快乐原则”与“道德原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至此,文章印证了前文的“真相”,完成了第二次解构。

第三节:他杀

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的,像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故事结尾杨高只是受伤,并不致命。然而第三次解构即将得出的结论是:杨高是他杀。

受虐者杨高,施虐者吕前进(显性)、父亲(隐性),杨高“恋虐”,并死于两人之手。

吕前进以及周围的伙伴常年对杨高进行语言暴力、肢体暴力、强夺其应有的权利与利益。当一方利益、尊严被无情地、反复地蹂躏时,正常人都会立刻或者忍耐数次后进行激烈反抗。那么是什么,或者说是谁,导致了杨高的失常?是父亲,这个本该给杨高的内心场域描绘安稳且有力的未来图画的父亲。父亲“失位”“缺席”,甚至给杨高造成了负面的“缩退”影响。这使得杨高难以在成长过程中找到这么一个“父亲”形象,来满足他对“勇敢”“进取”“成功”等正向的积极的自我象征与喻示的需求——而非“孱弱”“逃避”“放弃”。

所以,杨高对吕前进产生了爱——他甘愿“受虐”,并于舔舐伤口时不断见证吕前进的欲望满足,借此填上了他心口缺失的关于“父亲”的那一块。甚至可以说,杨高在“受虐”过程中是安全的、快乐的、满足的,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恋虐”心理。

至此已经明了:其一,在杨高成长过程中扮演重要身份的父亲,懦弱、畏忌、逃避、过分压制欲望,使杨高的自由意识后退、塌缩、萎靡,父亲对杨高进行了隐性的“施虐”,出于对父亲的爱,杨高轻易的“恋虐”于父亲。其二,吕前进通过言语贬低、讥骂,肢体殴打,显性地“施虐”杨高,但其无耻追逐、满足一己私欲的行为让杨高看到了他内心真正渴望的“父亲”投影,也是“自我”的投影,杨高艰难的“恋虐”于吕前进。

此时的杨高已然理性丧失、尊严碎破,像任由剜凿的朽木。在目睹父亲恼羞成怒的“英勇”的自杀行为后,他燃起了一丝自我觉醒的怒火。杨高模仿父亲的自杀行为,同时也是唯一一次,父亲的形象与杨高内心真正认可、渴望、需要的“父亲”的投影短暂重叠,他鼓起勇气再次“弑父”——他想杀了吕前进、取代吕前进、成为吕前进——失败,再遭无情毒打。

至此,杨高的人格、自由意志、所有可被称为人的东西,彻底湮灭。吕前进的肆意妄为与父亲的怯懦无为像两只巨手,攥住了杨高的脖颈,使他窒息、黯殁,变成一个非人非兽的“怪物”。

第四节:自杀

第四次解构,结论:杨高、父亲、吕前进三者俱为一体,杨高是自杀。

杨高是自我的显化,遵循“现实原则”;吕前进为本我,遵循“快乐原则”;父亲为超我,遵循“道德原则”。所以吕前进想方设法地满足“原欲”,把自我快乐凌驾于一切道德法律之上;所以父亲躬伏于“无欲”“无为”“无过”的极端的道德纲条下,不断地压制、背弃“原欲”;所以杨高既渴望踏入吕前进为他指引的快乐极境,又困于父亲那无时无刻不在耳畔响起的直指死亡的靡靡之音,苟延残喘于这“美梦”与“噩梦”交织的牢笼。

自我在超我与本我激烈而持久的冲突中扭曲、崩裂、无法调和更无法挣脱,最终自我殒溃,不复存在。

所以,是杨高,杀了杨高。

(正观新闻记者 刘鸿桥)


统筹:梁冰
编辑:蔡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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