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富国
盛夏燠热,热食难以下咽。夜半时分,刚洒过水的庭院,一弯朗月下,凉风习习,搬一张方桌,拌一盘酸辣可口的凉拌茄子,盛一碗薄粥,摆几杯白酒。就着凉拌茄子,喝口薄粥,抽口白酒,轻啜深酌,大有“朝来盐醯饱滋味,已觉瓜瓠漫轮囷”的意味。
小时候,每逢夏季,没少吃凉拌茄子:上锅蒸熟洗净的茄子,剥皮,一绺一绺撕下茄肉,码入盘中,浇上蒜泥、油泼辣子、葱花、盐醋、麻油,拌匀即可食。这凉拌茄子,软糯香滑,又有点儿嚼头,满口生香,余味无穷,是佐粥下酒的妙物。
其实,茄子还有好多吃法,茄子炒豆角、红烧茄子、油炸茄盒、酱焖茄子。做主菜也行,打卤也成,蒸包子、包饺子,也是好馅儿料。要说下饭,还是酱焖茄子:茄子去蒂洗净,切成斜剞花刀,油烧至六七成热,下入茄子炸透,倒出沥油。留少许底油,烧热,葱、姜炝锅,洒入豆瓣酱,略炒,加高汤烧开,小火焖烂,汁浓后勾芡,点上明油,外酥里嫩,咸香可口。
一下子想到茄鲞:刘姥姥进大观园,满目稀罕物。那味茄鲞,让她细嚼半日,有一点茄子香,却又不像是茄子。凤姐忙解释:才下来的茄子去皮,只留茄肉,切成碎丁,鸡油炸,与切成丁的鸡脯子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一道,鸡汤煨干,自酿酱油一拌,香油一收,盛在磁罐子里封严。吃时,拌上炒的鸡瓜就行。
稀罕归稀罕,刘姥姥可是个明白人。这茄子,很接地气,百姓家里常吃,还能清热活血、消肿止痛、降低血压,用冬天地里的茄子枝叶煮水泡洗冻疮,有奇效。到了大观园,居然搞得这么复杂?四五月的嫩茄切成碎丁,炸、煨干、收、拌、封,早已成茄泥。用料这样复杂,哪里分得清主料、配料?况且,只有冬天过年时,才集中制作荤素熟食,炎炎盛夏制作茄鲞,纵使放入密封瓷罐,恐怕不能存放多久!凤姐的一番喷空,弄得刘姥姥摇头吐舌,“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言外之意分明,有十来只鸡来配茄子,不如直接吃鸡肉,还做什么茄鲞呢?!
其实,刘姥姥不懂,自己差点儿被带到了茄子地,这只是大观园里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如此“美食”,看似点缀家常,其实不过搜罗一些豪华或新奇,制造一些迷离的玄机而已。如此目食耳餐,只供听觉、视觉享用,与真正的口舌之味,相去甚远。对于缺少美食经验又渴求美味珍馐的人来说,掉入天花乱坠的美食谣言,被道听途说的美食欺骗,倒也常见,自不待言。
乍一看,重目食耳餐者,感觉有点蠢,生活中,却比比皆是。昔日的酒席,客人未入座,先摆“押桌”:核桃仁等四样干果,用细瓷小盘盛着;澄沙菊花酥等四种点心,用底部略高的一种花瓷盘盛着;福橘等四类时鲜水果,用高脚银盘盛着,错落有致,让人馋涎欲滴,却只供看而不供吃。时下的人,多羡慕菜肴满餐,堆盘叠碗;或图菜肴名贵,赢得客人的夸耀。以目说吃,以耳代餐,说得口滑,听得过瘾,重虚名胜过实际,却又看不到背后的危害,这样的人,看似饱经世故,却倒了胃口,路一定走不长,哪里能做得什么实事?南宋后期的宰相郑清之,看茄子圆乎乎的样子,像和尚的头,“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这个意象新奇,却也真实。清代“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画过茄子,题诗曰“冬瓜茄子罗葡菜,付与山僧作午餐”,让人看了颇有饱腹感,亲近得很。茄子的本心,既充饥果腹,又赏心悦目;能生之刀俎,亦可传于笔墨。如此想来,逐本溯源,除饮食之弊,别走上与身体需要不沾边的歧途,忘了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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