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国勇

来源:中华文学 

栾树种在火葬场大门前,一左一右,两棵。有人说应该种松树,才是火葬场的标配。据说火葬场的领导也动了心思。不过,栾树已经长成了大树,伐掉真的很可惜。最终还是没有伐掉。

门右的栾树下有个小卖部,货架上大都是便宜的烟酒,还有方便面、面包等,大都是饱腹的应急之物。等待火化的死者亲属,忍不了饥肠辘辘,就跑到小卖部来买些食品临时充饥。

小卖部的主人获得了利益,这一段的经营收入显然多了。

栾树如人生无常,年年花开花落,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刚刚入秋没有多长时间,栾树就开出了黄黄的花。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些花就会跌落大地,树枝上挂上一个个如灯笼般酱红色的花苞。待冬天寒冷的风吹过来时,这些花苞变干瘪了,发出“哗哗啦啦”的响铃声。15 年前,我还在北京石景山区当“北漂”,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散步,被那里的栾树花苞所吸引,总会仰起头观看好半天。栾树花苞里为什么不是花而是果呢?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

我和栾树很有缘分。回到郑州后,我居住的盛世港湾社区紧邻着蜡梅路,不过,蜡梅路上没有蜡梅,反而种植着很多的栾树。刚刚入住盛世社区的时候,亲眼看到绿化工人在蜡梅路两边种上了栾树苗,如今,已经成为参天大树了。栾树上的那些花苞度过严寒挺到了春天,会在春风的吹拂下跌落到树下。和夫人沿着蜡梅路散步的时候,用脚去踩了满地花苞,花苞里面的栾树籽就会跑出来,黑漆漆发亮,如同老和尚手中的菩提子,镀上了一层年代的包浆。

来到火葬场的第一天,我就被门前的这两棵栾树吸引住了。感觉似曾相识!刚刚还认为来火葬场是个荒唐的决定。确实是个荒唐的决定。朋友们也都这样说。不过,看到栾树后,心里就坦然了:在北京的八宝山,我与栾树为伴;在郑州的盛世港湾,我与栾树为伴;在火葬场,我与栾树为伴。

“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是那只黑色藏獒在吟唱。小卖部的主人把藏獒拴在栾树下,关于死亡的话题听得多了,藏獒就变成了哲学家。如果用耳朵细听,能从它那愤世嫉俗的狂吠中听出很多的人生道理来。犹如晏殊在《金柅园》中的这句“临川楼上栀园中,十五年前此会同”。所以,藏獒的一曲狂吠过后,我总能潸然泪下,恍若隔世。总感觉15年前我在八宝山散步时,身后跟着这条藏獒。是那样的熟悉,更是那样的亲切。

不过,小卖部的主人不喜欢藏獒的叫声。特别是有人要进小卖部买食品的时候。由于不招主人待见,喂食也不及时,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正点,更不要说藏獒爱吃的鸡鸭鱼肉了。所以,别人家的藏獒皮毛油光明亮,小卖部的主人喂的这只藏獒皮毛拧成了一团,脏兮兮的,本来应该是威武的样子,却被人们看成了癞皮狗。不过,夜里叫唤得非常猛,在空旷的原野里传得很远。店主人对我说,无论是什么狗,都是通灵的。无论是妖魔鬼怪,都能看得见。

这番让我毛骨悚然的话,一直记在心中。

夜里无论藏獒怎么叫,我是不会出门的。

百花盛开的春天,火葬场门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曾经有两只迷路的兔子从麦田里跑了出来,站在门前向屋里窥探,一副好奇的样子。秋天来了,那些绿油油的麦田变成了绿油油的大豆地,两只兔子携儿带女地从豆子地里跑出来。大多是早晨,火葬场里还没有待烧的亡人,兔子一家人去啃我种在门前的白菜。我坐在那儿,看着兔子红红的嘴唇,白白的、尖锐的牙齿。兔子啃两口白菜,抬头看我一下,齐刷刷的,不约而同。有时候,也会两只前掌捧在一起向我作躬,好像是表达歉意。藏獒和兔子是好朋友,看到兔子啃我的白菜,嘴里发出“吠吠吠”的不满声音,我能听出来那不是威胁,是羡慕。是呀!被拴在栾树上的藏獒怎么会不羡慕自由的兔子呢?

秋雨不失时机地来了,却一反绵绵无期的样子。摧枯拉朽的狂风暴雨,不停地拍打着火葬场的大门。藏獒也不叫了,透过风雨声,能听到它呜咽的唉声叹气。半夜的时候,风雨停了,火葬场的大门却发出了惊天动地般的声响。我披衣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火葬场的大门倒在地上,借着手电筒昏暗的灯光,可以看到栾树花落英缤纷,闪烁着黄澄澄的金色。我俯下身来,一手拿着手电筒,伸出另一只去捻地上的栾树花,一股湿漉漉的感觉涌了上来,也打湿了我的手指。昨天,我站在火葬场的办公室向下望时,看到栾树戴上了金色的皇冠。站在大门前向上望时,可以看到栾树绿色的树叶,以及树枝上开着的金灿灿的花朵。没想到一夜的风雨下来,这么好看的栾树花竟然纷纷落地。这秋,谁能说没有来?我突然想到了《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栾树花,放进路沟里,浑浊的雨水带着随波逐流的栾树花漂向了远方。

或许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小卖部的主人打开了门,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走了出来。这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断了电源的火葬场漆黑一团。如果不是秋风吹动着大门前的这两棵栾树,这个世界或许真的可以称得上静寂无声了。对,还有那只藏獒,早已经淋成了“落汤狗”。主人出来后也没有顾得上它。它反而舔起了主人卷起的裤脚。店主人牵着藏獒,拿着手电筒照了照我的脸,就关闭了手电筒。我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店主人的脸,发现店主人脸上呈现出铁青色的味道,雨衣伸出的帽檐在不停地滴着水珠,我似乎能听到水珠落进雨水时那“扑扑嗒嗒”的声音。店主人抬手遮了一下手电筒的光芒,就转过身去,牵着藏獒回去了。我的手电筒在他的脊背上照着。尽管我看不到,我知道他在踩着雨水中自己的身影前行。

我突然想到了那两只可爱的兔子,还有它们的孩子。这么大的风雨,它们又去了哪儿呢?手电筒照向原野,原野迷茫,往日起伏不定的豆浪也不浪了,只见水汪汪的一片。前天晚上,店主人对我说,收割了豆子后,他要用籽粒最饱满的大豆给我做最鲜嫩的豆腐,没想到这场大雨把大豆地变成了汪洋大海。其实,最让我挂念的还真不是那嫩嫩的豆腐,也不是原野里那两只洁白的兔子,而是整天在大豆地里欢唱的蛐蛐。

为了守护大豆地里的蛐蛐,我劝小卖部的主人不要喷洒农药,尽量施有机肥。开春的时候,小卖部的主人说,不喷洒农药,就会生很多的动物。它们和蛐蛐一样,会损害大豆,“有机肥不如无机肥有劲儿”,产量明显会降低。

我给了小卖部的主人一笔钱,足以减少大豆田的损失。

就这样,种植了大豆的原野成了蛐蛐的乐园。我相信附近大豆田里的蛐蛐也会赶来合唱。那是多么宏大的场面呀!一声接着一声,高潮突起时,如潮的蛐蛐声扑面而来。如果洗耳侧听,你会听到这如海洋般的蛐蛐声里有轻吟,有高亢,有欢乐,同样会有悲哀。嘈杂的蛐蛐声中,那轻吟如涓涓细流在淙淙流淌,没有个停歇的时候。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的悲伤,这样不由自主旁若无人地吟唱?高亢的蛐蛐有千百种理由高声歌唱。不过,总是一声声地喊出无法连续在一起,就有了声嘶力竭的味道。当高亢和轻吟糅合在一起的时候,蛐蛐的叫声才有了宏大的气势,声浪滚滚。藏獒极其讨厌蛐蛐的叫声,特别是凌晨时分,蛐蛐的叫声打扰了藏獒的美梦,它就会冲着大豆田一阵狂吠。大豆田里的蛐蛐就会安静一会儿,没有多久又如流水般唱了起来……

如今,藏獒不叫了,蛐蛐也不叫了,只留下空旷的夜晚。雨停了这么久,栾树还在不停地滴着水滴,“扑扑嗒嗒,扑扑嗒嗒”,不停地敲打着栾树下的积水,洒在了我长长的头发上。没有多久,雨水就顺着额前的长发流了下来,迷蒙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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