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自豫南贫瘠土地,童年步履所量尽是逃不脱的困窘,从小难有机会花钱购物,待人接物经历少之又少。县城距家不足二十里,对我而言已是浩渺无垠的宇宙。那未曾见过的大千世界,恰似一望无边的荒漠,将我围困于懵懂之中。
“井里蛤蟆难见大天。”见少识短,动作迟缓被动,语言表而不达,理事缺乏机巧,应该是笨拙的具体表现,我这方面尤显突出。上高中时,任大队会计的大哥让我带几十元钱,上学顺道归还给他镇上工作的同学。我哪见过那么钱?一路上心中小兔子惴惴乱跳,走起路来腿像灌铅,手心汗水浸透钞票。将一叠湿漉纸币塞给大哥同学时,我分明感到那双手、那份心都在笨拙颤抖——仿佛烙下终生怯于世界的谨小慎微。
农村寻路无望初入军营时,恍若被抛入陌生天地的笨拙雏鸟。班长和新战友好意邀约参与各种活动,而我除玩过村头游戏、学校偶尔投过篮球外,其他活动基本没见过。所以,只能一次次地惶恐谢绝,一次次地被人远离,以致后来再没人带我玩耍,更少有人与我交好。
新兵三个月,别人都能顺利度过,而因我为笨拙,这一关过得甚是艰难。队列训练,手臂僵硬难以协调,班长毫不留情地斥责我“笨蛋”“河南迷糊”;整理内务,被子棱角皱褶顽固难平,仿佛有意嘲弄我手脚不够利索;同是军装,别人穿着齐整笔挺,而穿我身上总歪歪扭扭……新兵训练阶段,我是勉勉强强度过的。
见识贫瘠令我心理荒凉,令我人前哑然失语。班长纠正动作的批评与战友嫌弃笨拙的呵斥如影随形,时常觉得被一双双挑剔的眼睛盯着,被一阵阵指责的声音萦绕,人前从来不敢顶撞一句,人后从来不会牢骚一通。
所幸算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尽管学习成绩不算太好,但中学期间办过四年黑板报、大字报,刻印过复习资料和考试卷子,钢笔、粉笔、毛笔甚至刻板字均能写得入眼,一些普通文字材料也写得勉强能让连队干部点头。因而,入伍当年被选为连部文书,次年又调至团政治处担任报道员。
作为普通士兵,有此殊遇幸运,似应令人刮目相看。然而,总觉得头顶炽热的光环上吊着一桶冰水,随时会因为笨拙浇灭这从天而降的幸运,从未因此产生过自豪感。
不用说,连部战士自然归连队干部打杂跑腿之用,但我却不知道怎样把衣物洗得更干净、叠得更平整,不掌握打扫卫生的技术技巧。所以,连队干部宁可让兵龄更老的卫生员、通信员操持这些事,也不愿让我来干。好在其他任务完成得还算可以,他们从不给我一般见识。
在机关当报道员,虽置身更大世界,日日与团领导和机关干部为伴,却总觉自己人轻言微,处处技不如人,惧怕与人相处,对人敬而远之。尤其面对领导,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主要担心因为自己笨拙出了“洋相”。尽管如此,“洋相”依然没少出。到机关工作不久的一天,师首长莅临检查,公务员分身乏术,团领导命我帮助泡茶待客。到底是先倒开水,还是先放茶叶?从没泡过茶的我正在犹豫不决,团政委发现我的尴尬,及时用茶勺适量取茶叶放入茶杯,为领导泡好了香茗。
集团军机关工作独当一面,更多“高端”事务需要处理应对。虽全力以赴,仍难免力不从心,因此常出些不大不小的问题或漏洞,有时出的问题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想来后怕。一次,军委副主席刘华清前往所在集团军视察,我随行贴身做录音和报道。在会议室,正当刘副主席凝神听取汇报之际,笨手笨脚的我稍不注意,失手打翻一只盛满开水的陶瓷茶杯。青花瓷杯撞碎在大理石地面的脆响,像颗小型炸弹引爆会议室凝重的空气,陶瓷碎片飞溅首长脚边,随行警卫人员霎时警惕地打开手枪套。我紧张得僵立那里,心跳加速,诚惶诚恐,吊起的一颗心随之摔碎于地——那笨拙“失手”的刺耳余响,从此长鸣心间,成为灵魂一道洗不去的印痕。
凡此种种,导致我长期自惭形秽,始终难怀坦荡自信。即便后来经年累月学习磨练,算是有些进步,但人前依然不敢放开手脚,因担忧“言多必失”,尽可能地缄默少语,以致多年不愿积极公开场合回答问题、交流发言、讲授业务。即便偶尔为之,也总自我要求“简短”“重点”,尽量减少客套、不讲过程。久而久之,许多本觉不错的想法只能锁在心底,本该自如发挥的时候却变得忐忑不安。
军旅生涯四十余载,辗转基层机关之后,在京城军队新闻单位伏案工作三十春秋。从90年代入职新闻单位始,即独立房间办公、独立管理版面、独立思考问题,不用过多交流交往,用笨人笨办法也能独立完成任务。因此,多年工作不文不火,成长进步不快不慢,身边常有同事朋友“坐直升飞机”调职晋级,恰当与我毫无关联。而我,直至依照《军官服役法》大校军衔满十六年退休之规定,提前两年卸甲回归。
今而思之,那些曾经捂紧钞票的汗手,握过扫把的过往,打翻茶杯的故事,其实都是笨拙的我的笨拙表现。因其笨拙,不敢有过多奢望,最终靠着这双笨拙的手在纸页上找到安稳的归宿。这份日复一日“爬格子”的工作,在别人看来似乎有名无利,但在笨拙的我看来,已是意想不到的体面赏赐。哪怕是一字一句、一章一文,都是我笨拙指端挥动的成果积累。
回首来路,笨拙行事、不善经营的我,始终埋头耕耘,不善表现,不谙逢迎,耻于请托送礼,诸多伸手谋利的契机没太过“珍惜”,“河边湿鞋”的险事也少摊许多,诸多浮名虚利自然擦肩而过,时至今日找不到太多的辉煌荣耀,但已非常感谢上苍恩赐,心中充满无限知足的平静,平稳退出现役成为最好的归宿和欣慰。
过往窘迫的笨拙岁月,封存着未经雕琢的敬畏,发酵生成人生最真切的刻痕:那些难忘的笨拙记忆,滋生出对职责的沉甸甸担当,有效化为宣传强军思想、解读宣传政策、引导舆论方向的使命责任。每一步笨拙的迈出,都踏出了泥土的芳香;每一次笨拙的托举,都饱含着深沉的忠诚;每一种笨拙的丈量,都沾染过灵魂的拷问。
我很笨拙,但我并非只能畏缩不前,并非注定萎缩不语。笨拙如我者,偶尔亦能在沉默处积蓄些许深沉的力量,取得一点点有份量的成就。但我知道,这成就并非全仗我一人之功,更多的是家人无声的支撑、组织长久的栽培以及周遭朋友同事无私的理解支持等。总之,是无数双不图回报的援手,共同托举和成就了今天的我。
故而,因为我笨拙,所以我不敢自豪、我不能骄傲。
作者 胡全良
胡全良,男,河南省驻马店市人,党员,大校军衔。先后在团、师、集团军、军区宣传部门工作过,两年前在陆军政治工作部报社退休,曾有千万文字见诸于媒体,出版过两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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