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正月的风,裹着残雪的寒气,刮过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时,枝桠上最后一点积雪“簌簌”落下来,砸在我灰布棉袄的肩头。棉袄是前年天儿用卖棉花的钱扯的布,边角已经磨出毛边,袖口补着块蓝布补丁——那是用他旧工装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是我刚嫁过来时学做针线活的“杰作”。针脚里还卡着半根线头,是那天急着下地薅草没来得及剪的。布面泛着一层洗得发白的浆痕,太阳照在上面,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地里裂开的土缝。
我挎着竹篮往菜地走,篮沿磨着棉袄下摆,露出里面打了三层补丁的棉絮,像极了婆婆纳鞋底时没拉紧的线。竹篮是娘家陪嫁的,篾条断了两根,用细铁丝拧着接上,晃起来“咯吱咯吱”响,在寂静的田埂上格外清晰。篮底还沾着去年收白菜时的泥块,冻得硬邦邦的,硌得胯骨生疼,走一步就硌一下,像揣了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篮沿上缠着圈红布条,是出嫁时娘给系的,说能辟邪,现在布条褪成了浅粉色,边缘起了毛球。
“娘,我去薅草,回来给您捎药。”我站在堂屋门槛上喊,声音被灶房飘出的白汽泡软了,落在地上都带着温乎气。门槛是青石板的,被几代人踩得溜光,中间凹下去个浅坑,雨天总积着水,昨天的雪水还没干,映着灶房的火光,像块碎镜子。石板边缘长着层薄薄的青苔,被鞋底蹭得半青半黄,雨后滑得很,去年冬天天儿就在这儿摔过一跤,磕破了膝盖。
婆婆从灶膛前探出头,鬓角的白发沾着面粉,活像落了层霜。她手里攥着半截没烧透的玉米芯,火星子在她指缝里明灭:“去吧,薅完赶紧回。刘大夫那药别忘拿,我这咳嗽再不好,开春该误了种棉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平平的小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地里的沟别跨,绕着走,年前化冻后滑得很——上回你三婶就摔了,胯骨疼了半个月,到现在还直不起腰。她那口子昨天还来借镐头,说要刨地,我瞅着她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知道啦。”我应着,掀开门帘时,冷风“呼”地灌进来,把门框上那副褪色的春联吹得猎猎响。“风调雨顺”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边角卷成波浪,露出底下泛黄的麻纸——那是天儿去年腊月踩着凳子贴的,他踩着的木凳腿松了,贴到一半差点摔下来,吓得我攥着他的裤脚直冒汗。他说要用新浆糊,不然开春就掉,结果还是没熬过正月。春联旁边还粘着片干玉米叶,是秋收时刮上去的,冻得硬挺挺的,像片小刀片。
菜地在村西头的河坡下,离村子有半里地。去年收完白菜后就荒着,过冬的狗尾草长得比我还高,茎秆上结着白花花的籽,风一吹就“沙沙”响,像谁在暗处磨牙。地埂上的冰还没化透,脚踩上去“咯吱”响,冻得脚趾头发麻,像揣了块冰。我蹲下身薅草时,冻土块硌得膝盖生疼,棉裤磨破的地方露出棉絮,沾着冰碴子,凉得钻心。手指刚碰到草根,就被冰碴子扎得一缩,血珠在指腹上冒出来,转眼就冻成了小红点,钻心地疼。草叶上的霜花蹭在手套上,化成水,又冻成冰,把手指头和手套粘在了一起,扯开来时,皮肤被带得生疼。
东边的日头慢慢爬上来,照在背上却没多少暖意。远处的河面上结着冰,亮得晃眼,冰面下隐约能看见水流的影子。河对岸的杨树林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叫几声,又扑棱棱飞走,翅膀扇起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
薅到日头偏西,竹篮里的草堆得冒了尖,压得胳膊发酸。我直起身捶了捶腰,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前年收麦子时被石磙子撞的,阴雨天总疼得厉害。拍了拍手上的泥,黑泥顺着指缝往下掉,在棉袄下摆洇出一个个小印子。往诊所走的路上,路过老槐树,看见树杈上挂着天儿的破草帽,帽檐上还沾着麦秸——他上次下地说“放这儿晾晾”,结果忘到现在。草帽的绳带断了一根,用布条接了个疙瘩,布条是从他旧褂子上撕的,蓝底白花,跟草帽的颜色一点也不搭。我踮脚把草帽摘下来,帽圈里积着的土“扑簌簌”落在脖子里,痒得我直缩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树洞里还藏着半块干馒头,是哪个孩子落下的,被麻雀啄得坑坑洼洼,上面还沾着几根麻雀毛。
刘大夫的诊所是两间土坯房,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像老人皴裂的脸。门口挂着块裂了缝的木牌,红漆写的“便民诊所”只剩“便”和“所”还能认出来,另外两个字被雨水泡得成了淡粉色的影子。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刺都蔫了,盆底裂着道缝,大概是去年冬天冻的,土坷垃从缝里漏出来,在窗台上堆了一小撮。窗玻璃上贴着张旧报纸,是去年的《人民日报》,边角卷了起来,被风刮得“哗啦啦”响。
我掀开门帘进去时,李护士正趴在掉漆的柜台上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柜台上的玻璃罐里,花花绿绿的药片贴着黄边标签,“止痛片”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只剩个“止”。药柜第二层摆着个玻璃注射器,针管上还沾着点褐色的药渍,看着有点吓人。柜台角缺了块,用铁皮包着,是前年被牛撞的,铁皮上生了锈,边缘卷了起来。
“刘大夫,我娘的药。”我笑着喊,声音里还带着干活的热乎气,嘴里呼出的白汽在冷屋里飘了好远,撞到对面的药柜上才散。
刘大夫从里屋掀着门帘出来,蓝布褂子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像没塞好的棉絮。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包,药味顺着纸缝往外钻,混着屋里的酒精味,呛得我嗓子发紧。“搁这儿了,拿走吧。”他把药包往柜台上一放,纸角“啪”地弹了一下,沾着的褐色药渣掉了两粒,滚到李护士的算盘底下。他的布鞋后跟磨平了,走路时脚往外撇,是年轻时在砖窑上落下的毛病,那时候他烧砖被砸伤了脚,躺了半个月才好。
我刚要伸手去接,李护士突然停了算盘,笔尖在账本上顿出个墨点:“呀!丽,你脸咋这个色?”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腿用胶布缠着,胶布是医用的,白花花的,跟镜框的黑塑料一点也不搭。“跟咱村西头那口井的水似的,发青白!”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墨水,是记账时蹭的,指尖上缠着块创可贴,是昨天算完账收拾算盘时被木刺扎的。
我摸了摸脸颊,早上擦的雪花膏早被汗冲没了,只剩一层干皮,冻得发紧,像糊了层纸。雪花膏是“友谊”牌的,铁盒上的美女头像都磨模糊了,还是结婚时娘给我的陪嫁,盒底还粘着半根头发,是上次擦脸时掉进去的。“咋了?小李。”
“刘大夫你快来!”李护士拽着刘大夫的袖子就往我这边拉,算盘珠子“哗啦”掉了两颗在地上,滚到我脚边,“你看她脸色,白里透着青,不对劲啊!”
刘大夫皱着眉走过来,把药包往柜台上一扔,“啪”地溅起些药末。他挽起褂子袖子,露出胳膊上松垮的皮肉,指甲缝里嵌着草药沫子,黑黢黢的像没洗干净的锅底。“你,坐这儿。”他指了指墙角的木凳,凳面上有个大豁口,露出里面的木茬,像龇着的牙。凳腿不平,垫着块碎瓦片,坐上去晃晃悠悠的,我得用手撑着才能坐稳。
我心里打鼓,磨磨蹭蹭地坐下,木凳的凉气顺着棉裤往上窜,冻得我后脊梁发麻。刘大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我手腕上,他的指腹糙得像砂纸,压得我手腕生疼,像是要把骨头按碎。我盯着他手腕上的表,表盘的玻璃裂了道缝,指针在“三点”位置晃悠,走得歪歪扭扭,比实际时间慢了半个钟头——上次天儿来拿药,特意跟他对过表,天儿的电子表是在镇上买的二手货,数字总跳,可还是比刘大夫的表准。
“今天上午干啥了?”他盯着我,眼睛里的红血丝比药汤还浓,“有没有累着?”
“上午在家烧火做饭,下午来菜地薅草。”我瞅着他白大褂上的油渍,那片油渍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发灰,像是去年沾的酱油。“没干啥重活啊,就薅了半垄草,天儿不让我多干。”天儿早上出门时还叮嘱,说地里的冻土太硬,别跟自己较劲,他的布鞋在门槛上蹭掉了块泥,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扫,那泥块在地上结了层薄冰,亮晶晶的。
他捏着我的手腕晃了晃,突然“咦”了一声,眉头拧成个疙瘩,能夹住蚊子。“仨月了吧?”
“啥仨月?”我眨巴着眼看他,灶房的烟火气、地里的冻土味、诊所的药味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像被猫爪子挠过的线团。“刘大夫你说啥呢?我来拿药的。”
“你怀了,仨月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带着股子草药味。“自己没感觉?月经停了吧?早上起来不恶心?”
我“噌”地站起来,木凳被我撞得“哐当”一声歪在地上,凳腿磕在青砖地上,掉了块木屑。自己怀没怀,我能不知道?村里二丫去年被游医骗了,说她怀了双胞胎,拿了半年的药钱,最后啥也没有,被村里人笑了大半年——她男人现在见人就躲,跟做了亏心事似的,上次在集上碰见,他头都没敢抬。这刘大夫前阵子给老王家的牛看病,说牛怀了俩犊子,结果下了个单胎,还被老王堵着门骂了半天,老王的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他愣是没敢还嘴,后来还是村支书来劝才算了事。
“药我拿走了。”我抓起柜台上的牛皮纸包就往外走,包角刮过玻璃罐,发出刺耳的“吱啦”声,像指甲划过铁皮。
“哎!你等会儿!”李护士在后面喊,声音尖得像针扎,“刘大夫号脉准得很!前年三奶奶怀重孙子,就是他先看出来的!你真得再查查!”
我头也不回地掀开门帘,冷风灌进领口,激得我打了个寒颤。门外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枝桠间漏下的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没头的蛇。裤兜里的牛皮纸包硌着胯骨,药味混着冷风往鼻孔里钻,呛得我直咳嗽。树根下的冰缝里还冻着只死麻雀,是去年冬天冻死的,毛都被风吹掉了一半,露出光秃秃的肉皮,黑黢黢的。
路过村西头的磨坊时,听见磨盘“咯吱咯吱”响,是老王家的媳妇在磨玉米面。她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正费力地推着磨杆。磨盘上的玉米粒子黄澄澄的,溅出来不少,落在她的布鞋上。她的布鞋前掌磨破了,露出脚趾头,用布缝了个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补丁的颜色跟鞋面也不搭。看见我,她直起腰抹了把汗,手背在额头上蹭出道黑印:“丽,这时候才回啊?你家天儿刚从镇上回来,在村口问起你呢。”
“嗯,去给我娘拿药了。”我含糊着应,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天儿要是知道刘大夫说的话,保不齐要咋笑话我——他总说我“遇事爱钻牛角尖”,上次我以为丢了五块钱,哭了半天,结果在灶膛后面找到了,被他笑了一个月,逢人就说我“泪窝子浅”。
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果然停着天儿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红布包,鼓鼓囊囊的,八成是给我买的水果糖。天儿正蹲在树根抽烟,烟卷叼在嘴角,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映得他眉骨的影子忽深忽浅。他穿的军绿色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用同色的布补着,是我昨晚连夜缝的,针线还没来得及拆,线头在裤腿上耷拉着。看见我,他“噌”地站起来,把烟蒂摁在鞋底捻灭,鞋底沾着的泥块被碾成了粉末:“咋才回?我娘的药拿了?”
“拿了。”我把药包递给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刘大夫说……说我可能怀了。”
天儿的手顿了一下,红布包“啪嗒”掉在车筐里。他愣了半晌,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手劲大得像铁钳:“真的?啥时候的事?咋不早说?”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机油,是白天修拖拉机蹭的,黑乎乎的,蹭在我胳膊上,像块墨渍。他昨天帮老张家修拖拉机,修到后半夜才回来,手上的机油洗了好几遍都没洗干净。
“他就号了个脉,我没信。”我被他晃得胳膊疼,“说不定是看错了。”
“去卫生院查了没?”天儿拽着我就往自行车走,“现在就去,让王姐看看!”
“都这时候了,卫生院早下班了。”我挣开他的手,肚子突然隐隐坠得慌,像揣了块湿棉絮,“明天再说吧,我累了。”
天儿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按了按我的胳膊:“是不是累着了?我背你回去。”他的手掌上有块新磨的茧子,是昨天搬石头蹭的,糙得像砂纸,摸在皮肤上有点疼。
“不用,我自己能走。”我往前走了两步,冻土块硌得脚底生疼。天儿却不由分说蹲下身,宽厚的脊背在我眼前晃:“上来,听话。”他后颈的头发里还沾着麦秸,是早上割麦子时缠上的,黄澄澄的,像根小辫子。
我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混着麦秸香,突然就想哭。他的肩膀不算宽,却结实得像村口的老槐树,嫁到李家两年,他总在我累的时候这样背着我,从地头背到家门口,一步都不带晃的。上次我发烧,也是他这样背着,走了八里地去卫生院,后背的汗把我的褂子都浸湿了,路上还差点踩到蛇,吓得他跳起来,却没把我摔着。他说我是“家里的宝贝”,摔着了他心疼。
“要是真怀了,咱就生。”天儿的声音闷闷的,从胸腔里传出来,震得我耳朵痒,“盖房子的钱我慢慢攒,开春我去砖窑上多揽点活,晚上再去河里摸鱼卖,总能攒够。”他去年在砖窑上干了半年,攒了三百块钱,说够买半车砖了。
“嗯。”我把脸埋在他的褂子上,布料粗糙,却暖得像灶膛里的火。他的褂子后心磨出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的棉絮,是上次扛麻袋磨的,我还没来得及补,想着开春暖和了拆洗时一起缝。
院子里的灯亮着,昏黄的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婆婆正站在门框上张望,看见我们回来,赶紧迎上来:“咋才回?饭都凉了。”她的目光在我和天儿之间打了个转,落在天儿背上的我身上,眉头突然皱起来,“咋了这是?丽不舒服?”
“娘,刘大夫说丽可能怀了。”天儿把我放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明天我带她去卫生院查查。”
婆婆手里的锅铲“哐当”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突然转身往灶房跑:“我去给你热汤!老母鸡炖的,补身子!”灶房里传来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大概是在找去年存的枸杞,那是她舍不得吃,留着给天儿补身子的,上次天儿腰疼,她才拿出来一小把。
公公从堂屋走出来,旱烟袋杆在手里转着圈,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往灶房喊:“给她卧俩鸡蛋!要土鸡蛋!”我知道,那是他舍不得吃,攒着给供销社换钱的,上次天儿想买个新镰刀,他都没舍得拿出来,说“旧的还能用”。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天儿的手轻轻放在我肚子上。他的手掌粗糙,指腹带着茧子,却暖得我心里发颤。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谁在外面走路。炕头的暖水袋是橡胶的,有点漏水,把褥子洇湿了一小块,天儿半夜起来换了个新的,是他去年在镇上废品站淘的,上面印着“上海”两个字,都磨模糊了。
“你说,刘大夫会不会看错?”我摸着他的手背,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沉稳有力,像地里的老树根。
“不管看错没看错,明天去查了就知道。”天儿往我身边凑了凑,呼吸吹在我额头上,带着股淡淡的烟草味,“要是真有了,我就请村里的木匠给孩子打个小床,用咱家后坡的椿木,结实。再给你打个梳妆台,带镜子的那种,你不是总说梳头发看不见吗?”他知道我一直想要个梳妆台,上次在集上看见一个,要五十块钱,我没舍得买。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我笑他着急,心里却甜丝丝的,像含了块水果糖。
“男的女的都好。”天儿把我搂得更紧了,“像你就行,心眼好。”他的胡子没刮,扎得我脸颊痒痒的,却让人踏实,像靠着暖和的土墙。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了,看见天儿还没睡,正借着月光端详我肚子,手指轻轻在上面划着圈,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我没出声,假装睡着,听着他的话,眼泪悄悄掉了下来,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一早,天儿借了村东头老张家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往镇上跑。拖拉机的烟囱冒着黑烟,震得我屁股发麻,座位上的弹簧都松了,硌得我骨头疼。老张家的拖拉机是“东方红”牌的,用了快十年,浑身是毛病,天儿昨天还帮他修了修变速箱,不然今天都开不了。
卫生院的门刚开,王姐正拿着扫帚扫地,看见我们,笑着往屋里让:“看你俩急的,早饭吃了没?我这儿有馒头,是昨天蒸的,还热乎着呢。”她的扫帚是用高粱杆扎的,扫起来“哗啦哗啦”响,扫帚头都磨秃了。
“没呢,想着先检查。”天儿把我扶到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搓手,像个等着发榜的学生。他的鞋上沾着泥,是早上起得急,没来得及擦,鞋跟都磨平了,走路有点晃。
B超室的机器刚开机,屏幕还发着蓝幽幽的光。王姐往我肚子上抹耦合剂时,天儿扒着门框往里瞅,被王姐笑了句“大男人凑啥热闹”,才红着脸退出去,却在门外不停地踱步,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响,像打鼓。机器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半杯茶水,是昨天剩下的,上面漂着片茶叶,一动不动。
探头在肚子上滑来滑去,屏幕上的黑影里,那个小小的光点还在跳,比昨天看得更清楚了些,像地里刚冒头的豆苗,怯生生的却有股劲。王姐的声音带着笑:“错不了,仨月零五天,胎心稳着呢。”
我攥着床单的手突然松了劲,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王姐抽了张纸递给我:“哭啥?该高兴才对。这孩子跟你有缘,扎根扎得稳。”她的纸巾有点糙,是从供销社批的,一角钱一大包,边角都卷了起来。
“天儿!是真的!”我朝着门外喊,声音都带了颤。
天儿“哐当”一声撞开了门,额头上还沾着灰,大概是刚才蹭到门框了:“真的?没骗我?”
王姐把屏幕往他那边转了转:“自己看,这小胎心跳得多欢。将来准是个壮小子。”
天儿盯着屏幕,眼睛瞪得溜圆,突然转身往外跑:“我去给我爹娘报信!让我娘杀只鸡!”
“哎!报告单还没拿呢!”王姐在后面喊,他早就没影了,走廊里传来他跑远的脚步声,像打闷雷。
我拿着报告单走出卫生院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天儿的拖拉机停在门口,车斗里堆着刚买的红糖和鸡蛋,用红布包着,喜气洋洋的。红糖是“太古”牌的,贵着呢,平时他自己都舍不得买,上次我来例假肚子疼,他才舍得买了一小块。
“回家!我娘肯定杀了鸡等着呢!”天儿把我扶上车,自己跳上去发动机器,拖拉机“突突”地响着,震得我骨头都麻了。路过三子家的猪肉铺时,三子娘正站在门口炸丸子,看见我们,笑着往车斗里扔了把丸子:“给丽补补!刚炸的,热乎!”丸子落在我怀里,烫得我赶紧揣进棉袄里,隔着布都能感觉到温度。
天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了个丸子塞我嘴里,烫得我直哈气,心里却甜得像揣了块糖。阳光透过拖拉机的铁皮棚子照进来,暖烘烘的,我摸了摸肚子,那里藏着个小小的生命,像藏着个全世界的秘密。车斗的角落里还放着把镰刀,是天儿昨天刚磨的,闪着亮,大概是想顺路去地里看看麦子,他总说“麦子跟孩子一样,得天天瞅着才放心”。
路上碰见赶驴车的老栓叔,他看见我们,笑着喊:“天儿,啥好事这么高兴?”天儿咧着嘴,大声说:“我要当爹了!”声音响亮得能传到河对岸,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在天上绕了个圈,又落回枝头,好像在分享这份欢喜。老栓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恭喜恭喜!可得好好伺候你媳妇!”
拖拉机驶过村东头的石桥,桥面的石板被车轮碾得凹凸不平,颠得我差点跳起来。桥下的河水结着薄冰,冰面下的水流“哗哗”响,像在唱歌。河边的柳树枝条上冒出了小小的绿芽,被风吹得轻轻晃,天儿说这是“春信”,过不了多久,地里的草就该绿了,麦子也该拔节了。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婆婆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张望,手里攥着块蓝布,大概是想给我做件新衣裳。公公也跟在旁边,背着双手,嘴角偷偷咧着,不像平时那么严肃。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像幅温暖的画。
我靠在天儿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泥土味,心里踏实得很。不管将来的日子有多难,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啥也不怕。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也知道了,轻轻踢了我一下,像在跟我打招呼。我笑着摸了摸肚子,在心里说:“宝宝,咱回家了。”
拖拉机“突突”地驶进村子,车轮碾过冻土的声音、远处传来的鸡鸣声、孩子们的嬉笑声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歌。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的生活就要不一样了,像冻土下的种子,即将冒出新芽,迎着阳光,使劲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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