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腊月初八,大雪。
崔令仪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腕间金钏刻着崔家军独有的虎首纹,纹路间隐约可见她后来添上的细密灯谜暗纹。这原是父兄送她的及笄礼,如今却成了深宫里最后的念想。七岁随父镇守玉门关,十二岁能解沙盘推演,若非三年前那场蹊跷的粮草大火焚尽崔氏满门忠骨,此刻她本该在漠北风沙里挽弓,而非被困在这锦绣牢笼。
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那双曾经能绣出天下至美绣品的手,如今已被挑断手筋。
“崔氏通敌叛国,挑断手筋,饮下哑药,打入冷宫。”宇文昭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他明黄的龙袍下摆沾着雪水,那双曾经温柔注视她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
错错是她的小字。记忆中的声音突然响起:“错错,你可知朕为何称你为女萧何?”那是三年前的白露宴,宇文昭执起她的手,眼中满是赞赏,“因你不仅容色倾城,更是智谋无双。这朝堂之上,能与你比肩者寥寥。”
可如今,这份智谋却如一把利剑,反噬其心,令他心中疑云丛生,甚至聚起浓重的杀意。漠北战事吃紧,朝中接连泄密,宇文昭开始怀疑一切。他想起每每与崔令仪讨论战事时,她总能未卜先知般料敌先机,想起她诸多绣品中暗藏的玄机……最致命的一击来自腊月初五,漠北送来议和书,使臣似笑非笑:“贵国皇妃与我王鸿雁传书,陛下竟不知晓?”说罢呈上一封密信,信笺夹层里藏着半片绣着星月纹的丝帕,绣法正是崔令仪独创的“错影针”。当晚,宇文昭独自在暴雨中站了一宿,怀里揣着崔令仪为他绣的香囊,用的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错影针。
“陛下,”她曾试图解释,“臣妾所做一切,皆为江山社稷......”
“够了!”宇文昭打断她,“你与漠北暗中勾结,证据确凿!”
那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她为破敌而设的局。可他已经听不进去了,猜忌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
她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那碗哑药让她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她用一杯鸩酒泼向了《北疆河渠图》,矿砂染就的丝线遇毒显形,潼关十二道暗桩与漠北“星罗棋布”阵图在阳光下纤毫毕现——这是她初遇宇文昭那年,许诺要送他的及冠礼,其中暗含的“星罗棋布”阵图,更是她精心为抵御漠北设计的战术布局。
禁军拖着她往外走时,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绣品。那是她用独创的错影针所绣。宇文昭永远不会知道,那一针一线消耗了她多少心血,甚至已经懒得再看一眼。
冷宫的日子很冷。崔令仪用残存的手腕力量,一点一点地继续绣着另一件尚未完成的绣品——《山河社稷图》。她含入半粒冰砂糖,勉强压制住咯血的冲动。这是太医院特制的药丸,错影针过度耗费心血,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掏空了她的身体,落下了难以根治的顽疾。
金蚕丝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她想起那年上元夜,宇文昭扮作书生,指着灯笼上的“金丝织就山河色”谜面,笑着说要考考她。“这‘绣’字谜太直白,不若换个能传讯的。”她当时这样回答,却不知这句话最终竟将她的命运推向无尽的深渊。
景和九年春三月,宫中传来崔令仪的死讯。
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看到的是幅未完成的《山河社稷图》。《山河社稷图》以金蚕丝为底,绣线中暗藏玄机。山川河流的走势,不仅是地理的描绘,更是整个国家的军事防御布局。她用错影针将各地的关隘要塞、险要地形巧妙地绣入图中,每一处关隘的位置都经过精心设计,既能扼守要道,又能为守军提供最佳的防御点。
“以经纬为刀,化锦绣入局......”他喃喃念着,原来,她一直都在用她的方式帮他守护着这江山。
景和十年冬,漠北大军攻破潼关。
一支箭矢穿透他的胸膛。宇文昭踉跄着扶住城墙,鲜血顺着指缝流下。他想起曾令他视为心头明珠的崔令仪,想起她腕间金钏上虎首纹中暗藏的灯谜暗纹,想起她伏案刺绣的身影,想起她被押去冷宫时凄然而绝望的眼神……
宇文昭倒下的瞬间,仿佛看见崔令仪站在初见的桃树下,鬓角别着他摘下的那朵桃花。她笑着说:”今习双面错影针,愿为君绣太平纹。”
番外:冷宫中,崔令仪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山河社稷图》仍是没完成。“以经纬为刀,化锦绣入局,许山河为聘”,这是他们的约定,她将前两句绣在图卷一角,细密的针脚与山河纹样融为一体,“许山河为聘”五字她终是空了出来,将半粒裹着血痂的冰砂糖轻轻放在那个空缺的位置。
小说作者:范昕
编辑:李腾轩
统筹:李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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