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蛇年初一,好祥哥就迈入八十岁的门槛了。在农村,单就这把历经风霜的年纪,加上每年正月初一成群的孙辈们承欢膝下、叽叽喳喳的热闹吵腾,好祥哥绝对是令人羡慕的人生赢家。
我和好祥哥是黄河北岸、圣天湖畔同村同组的乡邻,他长我十七岁。我们的“认识”大约从我懂事时起,我姓李,他姓席,因为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以兄弟相称,他的名字叫好祥,因而我自小就称他为“好祥哥”。尊重中饱含着仰视,亲切里浸透着信任。
好祥哥是个正直、智慧的人,他总能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细节中看见不同、发现机会,然后动手实操。在集体化年代,他的许多奇思妙想往往被看作另类,得不到认可。然而他总是乐观的、不厌其烦的坚持自己的想法,所以总表现得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在多数人眼里,好祥哥有点认死理、犟脾气,只有少数智者能洞察到他心海里翻滚的浪花,从而成为至交。我的父亲就和他心缘相投,属于莫逆之交。
好祥哥擅思考,爱钻研。“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这句俗语表面上是说种庄稼是件简单的事儿,但实质上却反映的是一个人对待庄稼乃至生活的态度:马马虎虎随大流,得过且过春到秋!好祥哥显然不是这样,他不认命,也不认为农民就是消极落后无所事事的代名词,他要实现自己的价值,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时的农村大都没有企业,我们村却有个远近知名的砖瓦窑。用现在的眼光看,这是我们当地最早的村办企业,也是公社化时代推进农村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先行者。印象中,好祥哥是砖瓦窑的唯一“正式工”,厂长是他,技术员是他,干活的工人还是他,只有在紧要时生产队才会派人支援帮工。那时的好祥哥也就是二十大几、三十来岁的样子。这就是我对他的初始印象:火红的太阳下,他双手在提前和好的泥堆里挖出一坨,高高地举过头顶,“叭”的一声扣在木制的砖模里,然后抱起砖模光脚走到场子里弯腰倒出。只见一行行整齐的砖胚、一排排摞起的砖架,在阳光的直射下慢慢脱水晾干,只等入窑烧制。几十年后我满腹狐疑地问他这段历史,才解开了其中秘密。原来最早的时候,村里来了个山东人“老罗”,是个制砖烧砖的大把式,从和泥、扣砖、垒砖,到装窑、点火、渗窑,中间几十道工序,每一道看似粗犷简单,其实都有技术含量、手劲火候,远不是“人家咋着咱咋着”就能学会的。好祥哥自小有点像今天人们所说的“理工男”特性,他一边看“老罗”操作,一边琢磨其中奥秘,慢慢地也动手实操,终于掌握了一整套烧砖技术。后来在村委会(那时叫大队)支持下,成立南堡大队砖瓦厂,他是理所当然的厂长兼技术员。当年大队盖舞台、建学校等,都用的是好祥哥烧制的砖和瓦。
现如今,令人眼花缭乱的赚钱路数五花八门,然而作为农民,好祥哥始终坚持勤劳致富,所不同的是,他给勤劳插上了科技、窍门、智慧的翅膀,所以流同样的汗水,收成总比别人的好。有手艺的人总是受尊重的,在农村,这样的人被称为“能人”。能人不光有技术,还得能吃苦、好德行,因为即便是技术活,首先也是力气活、良心活,懒惰、自私和怕出力的人,是不可能学到真技术的,也不会受人待见。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农村那么多油嘴滑舌、心眼比莲菜窟窿还多的人光景并不太好的深层原因。印象里,好祥哥还养过蜂,会瓦匠和木匠,总之他是个见啥会啥的人。他把一生的勤奋和一身的苦劲儿化为生产力,成了养家糊口的法宝神器。他和通草嫂子养育的三男一女,个个成才,每个家庭都过上了好日子。特别是老二小温,自小学习成绩就出类拔萃,上中学考大学,一路直通,从重点大学毕业后进入特大央企,目前已升职为独当一面的主干领导。
他说干就干,不尚空谈。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向农村大地,好祥哥如鱼得水,曾经被委屈着的心思和宏大设想得以释放。他率领一家人在承包地里恣意纵横,任思想驰骋,凭胆识经营,日子过得殷实和润。村西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大鸿沟,每年到了雨季,上游洪水冲刷着沟两边的杂草泥土,在下游漫灌形成一片地肥土沃的地块来。由于没有整修,多年来一直荒芜着。好祥哥早就动了脑筋,他想,如果在这块地两边修上防洪渠,涝时泄洪,旱时蓄水,岂不是一片地肥水足的好耕地?于是,他和“丑叔”(一位受人尊敬的村干部)商量,征得同意,两家合作开发,各自耕种。又是拖拉机,又是人工,日夜不停,四季不闲,终于顺沟坡修了一条小路,在沟底拓出十几亩耕地,年年收成比沟上面的好地还要多三四成。他又自己出资,带领村民在荒沟坡上植树造林,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已是绿树成荫,春天百花绽放,秋天果实满坡。只是苦了通草嫂子(好祥哥爱人)和他一样流汗出力。前不久我和他们两口子谈起这段经历,通草嫂子还笑着说:“那几年可把苦下扎啦(方言,形容程度重的意思),天天上坡下坡,撅刨锨铲。特别是到了收麦的时候,得一把一把割倒扎好,一捆一捆往(沟)上背。”嫂子说着,好祥哥旁边笑着,仿佛在回忆曾经的潇潇过往和辉煌成果。
有思想、有智慧的人往往是自信的人,而自信的人大都仁心佛缘,乐善好施。那些年,土地刚刚下放,家户独立经营,许多家庭缺钱少资。好祥哥因为开办砖瓦窑经济活泛,手头总有现金流资,春种时节以及家庭急难时,都会找好祥哥接济,我家就是受惠者之一。分田到户那年,我的父亲不幸去世了,我也考学去了外地。面对劳力缺乏和陡然加大的开支,刚强的母亲想到了好祥哥。让我感恩一辈子的是,好祥哥为了不让我的娘有还钱压力,让我娘在砖瓦窑帮工赚钱,就这样度过那几年最困难时期。村里许多困难家庭都沾光砖瓦窑,挣个买盐钱、零花钱、应急钱。好祥哥宁愿牺牲效率,也要让这些老弱病残、劳动能力低下的乡亲们有饭吃,有尊严,有生活的勇气!我想,这种实实在在的、从根上帮助穷苦人家的行为,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改革开放初期,实在让人钦佩。我是在当了记者后才知道,这种行为在官方被叫做“以工代赈”——这是封建政府就实施的救济穷人的行为。然而,并不懂得这个名词的好祥哥,却从善良的本性出发,不图名不图利,默默地当着民间慈善家。
好祥哥一生的得意之笔,是他“退休”前的节能灶事业。在农村,烧火做饭直至取暖一直困扰着每个家庭,特别是在我们老家,每年有大量砍伐的果树木材,其热能浪费太多。如何把热能的有效利用率提高,以改善取暖做饭?好祥哥在年轻时就开始尝试改灶,他从空气流力学、冷热交替(当然以实践为主)等方面,不断探索,取得了一定技术思路。终于有机会一试身手,从黄河南岸的河南省开始名气大震,又在陌南镇周围以及平陆县各村“走穴”盘炕。一旦出门,就可能一两个月不回家,靠着一把瓦刀,一身节能灶技术,走遍各村,吃好的喝好的,再挣上一大把钱,直到某天巡回献技到家门口。这是他最具成就感的几年时光——步入老年仍自食其力,老有所为。
一个人,一个家庭,要想过上好日子,苦是支撑,善是根本。我常常总结回望,看周围凡是能吃苦、会吃苦的,光景都不会差,如果再有个聪明的大脑巧干的话,那光景绝对是左邻羡慕、右舍称赞。目前,好祥哥住在村里最好的二层楼里,屋里水电暖一应俱全,有专门厨房和卫生间,真正实现了农村城市化。我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在老了的时候配得上享受如此待遇。他如今走路有些不似当年了,右手也有些颤抖,反应也不如当年敏捷,只有在我谈起他当年的潇洒时,他总是微微笑着,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
作为农民,好祥哥已经彻底退休了,在他的心底,最大的退休“金”莫过于通草嫂像对待一个革命功臣那样百般呵护,小心伺候;莫过于每年春节,儿女们远的近的,都纷纷携妻小回家过年,在那栋二层楼里,敬拜功臣,演绎幸福,传递亲情。
好祥哥是我最敬重的人,是我学习的榜样。他活得纯粹,活得干净,活得独立。愿他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来源:《山西日报》 社李为民
编辑/董应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