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9年9月15日上午9时,在朋友的带领下,我重回新兵连驻地丁家大院。
丁家大院坐落在原黄县县城(现为龙口市黄城区)西北角,是一座在胶东半岛赫赫有名的豪宅。
1976年2月16日下午,我背着背包,跟随着新兵队伍,兴奋但又有几分惴惴不安地进了这所大院。
1976年入伍在黄县
我记得一进大院就是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上刻着"紫气东来"四个大字。
我们数十个新兵站在影壁前听一个干部点名,然后分班,然后就由各班班长把新兵带回去,然后跟着班长进了一栋雕梁画栋的大房子。
班长命令我们把背包放在稻草地铺上,我的军人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很快就找到了二十三年零八个月前我安放铺盖的那个地方,稻草自然是没有了,我当年刻过字的那块水磨方砖也没有了。
我问一个工作人员,这里的地面是不是换过,她回答说,换过了。
我想,如果不换地面,那块在我的枕头下压了二十天的方砖上刻的字很可能还在。
那天上午我发烧,班长让我在家搞内务,我掀起枕头,扒开稻草,用一根生锈的铁钉子,在方砖上刻下了豪言壮语。
02
我理直气壮地说二十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当过兵,这个房间是我住过的地方。那个男人的脸色马上就缓和了。
接下来进了当年我在里边复习功课准备考军校的储藏室,里边住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子,墙角上安着一个煤气灶。女人正在炒菜,油烟很香,但有点熏。
我看到,在被油烟熏黑的墙上,二十多年前我用刀子刻上的数学公式还模糊可辨。
二十年了,我刻在墙上的数学公式竟然还模糊可辨;二十年前,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许多东西今天成了现实。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青年;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人。
再过二十年,如果我还健在,我知道我会变成一个头上无毛的老头,但社会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就像二十年前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的现实一样,今天做梦也想不到。
这是播种的时代,也是挖出播种物的时代;
这是杀伤的时代,也是医治的时代;
这是毁坏的时代,也是建设的时代;
这是哭泣的时代,也是欢笑的时代;
这是呻吟的时代,也是振奋的时代;
这是胡乱抛掷的时代,也是精心收集的时代;
这是拥抱的时代,也是回避拥抱的时代;
这是寻获的时代,也是丧失的时代;
这是珍藏的时代,也是挥霍的时代;
这是撕毁的时代,也是缝合的时代;
这是沉默的时代,也是呼喊的时代;
这是爱的时代,也是恨的时代;
这是战争的时代,也是和平的时代。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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