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峥嵘岁月(上)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的社会制度,新的生产方式,使古老的神州焕发出勃勃生机,迎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中原大地上的人们也在躁动中开始了新生活,当然,人们在新生活中也会遇到新问题、新矛盾,我们权且称之为“社会变革综合症”。这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个问题就是社会阶层划分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
在家乡,这时候农民阶级当然成了最光荣的阶级,有乡镇人民政府为老百姓做主,分田地、分宅院,干得热火朝天。我们家因为曾祖父弟兄四个都有行医的营生,有了些收入之后往往都用来买地,自己家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雇短工帮忙。我家所拥有的几十亩地虽然没有一分是巧取豪夺压榨百姓所得,但依然被划为“富农”成分。根据政策,我家的良田多半捐给了政府,由政府的干部合计着分给无田户。刘家大院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尤其是西院,分出去一大半给了贫下中农。这些都是次要的,在现在看来也是合理的。但总有个别好逸恶劳的流氓无产者,自己因好吃懒做而贫穷,却见不得别人富裕,借着社会变革,对我们刘家大院的人指手画脚乱扣帽子,而且屡屡得逞。
我的曾祖父刘岚峰在县城安顿下来后,把家人也都迁了过去,这时的“家人”,只剩下曾祖母和正值换牙年龄的三祖父刘守礼两人。这是因为大祖父刘守真和我的爷爷刘守训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已结婚生子另立门户,而三祖父是老生子,比我父亲还小两岁,确实需要跟在父母身边。社会成分划分开始后,在县城行医的曾祖父一家三口被划为小资产阶级、工商业者,是无产积极团结的对象,再加上曾祖父为解放战争出过力,因此未受到冲击。曾祖父除了平时为老百姓诊治眼疾,还抽出时间整理刘氏历代眼科诊治经验,根据这些经验,编写出手抄本《刘氏眼科七十二问》。曾祖父的精湛医术,引得周边患者纷至沓来,络绎不绝,患者群从滑县道口镇辐射至浚县、辉县、封丘、开封、濮阳,更远至山东菏泽一带,享誉黄河两岸。
我的大祖父刘守真,解放后在长垣县丁栾镇立业行医,擅长中医儿科。大祖父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患病的儿童到了他那儿,他总能以各种方法让孩子消除心理戒备,从而接受诊治。大祖父对儿童用药也很讲究,若是清热解毒、泻火利水需要配黄连、苦参、龙胆草、穿心莲等苦药,大祖父总是嘱咐家长,哪类病可以放白糖,哪类病该放红糖。遇到哺乳期的婴儿病患者,大祖父也有办法,他会开中药给孩子妈妈服用,以这种间接的方式把婴儿的病治愈。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医术高明、这般可亲可敬的中医大夫,却遭家乡某人诬告、陷害(具体事由现已无法查证),私下疏通滑县公安局里的黑恶关系,将我的大祖父拘押。未经庭审,动用大刑,致使大祖父惨死在拘押室里。大祖父死后,大祖母改嫁,膝下三子一女,远逃他乡。堂伯父刘相生一家至今仍留在中俄边境附近的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堂姑刘相彩嫁人后回乡(滑县慈周寨镇李白社村),后来其三女儿李靖学医,目前在滑县人民医院工作。
接下来说说我的爷爷刘守训。关于我的爷爷,我无法提供更多更详实的材料。小时候在老家,玩伴们都有爷爷,而唯独我没有,我就问奶奶。奶奶只告诉我,爷爷叫刘守训,早就死了。我又问本家的其他老人,大家都摇头不语,讳莫如深,这更增加了我对爷爷身世的好奇感。长大后我又问父亲关于爷爷的往事,父亲也只是淡淡地说,爷爷五十年代在滑县老庙镇行医,朋友多、应酬多,后来“不正经来,被人害了”。当年家乡一带洪涝,爷爷的尸体被埋在东边一公里外的一片高地上。父亲的回答让我对爷爷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什么是“不正经来”?怎么就“被人害了”?我始终求而不得。我考上大学那年秋天,在父亲和哥哥的引领下,我来到村东一公里外的那片高地,只见一个矮矮的坟丘,孤零零地伏在田野上。我仰望苍穹,满眼是百感交集的泪水!
前不久,我对八十三岁的父亲说,我想把咱家的历史写出来,能不能把我爷爷的事再说详细点儿。父亲沉默了半天,终于道出了事情的真相:爷爷在老庙镇行医期间,与别人的老婆有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那家男人找了好几个壮汉,趁着一个雷雨之夜,以看病为借口敲开了我爷爷的房门,把我爷爷捂死在床上……我虽然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然而闻听此言,还是禁不住一阵阵地心悸,死者毕竟是我的至亲之人啊!停了片刻,父亲接着说,因为咱家的社会成分不好,事后他们居然还派人理直气壮地闯到家里来,通知领尸。对于我们刘家来说,最见不得辱没门风这类不光彩的事,虽然明知罪不至死,却也不想让此事张扬,再加上社会成分不好,只能吃个哑巴亏,所以并未报官。说完这些,已经老迈的父亲向我也是向尘封多年的往事挥了挥手,严肃地说:“你爷爷的事,不要多写。”
而对于爷爷的死,哥哥却有另一个版本的说法。哥哥说爷爷死于伤寒。当年爷爷在老庙镇行医,治愈患者无数,声名鹊起,医德良好。后来有一位伤寒病患者前来就诊,众所周知伤寒病是极富传染性的,爷爷却毫不推辞,坚持收治。不曾想爷爷就此感染,伤寒症状迅速恶化,死在了自己诊所的床上。后来有患者敲门久不开,觉得反常,最终破门而入发现爷爷已悄然离世,遂来家里报丧。说心里话,我更愿意相信哥哥的这个说法,照此说,我爷爷是为了医治患者而不幸受到感染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他是我们刘氏中医世家的楷模。
爷爷突然离世,事发1952年夏,父亲当年才十一岁,大姑尚在换牙年龄,二姑还未出生(遗腹子)。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没了,奶奶张秀兰三十多岁便守了寡,此后奶奶数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父亲小小年纪从此在家中勇挑重担,刻苦耕读,勤学武术,养成了要强和倔强的个性。后来父亲以优异成绩考上滑县一中,高中毕业后因成分不好无缘大学,便和小他两岁的三祖父刘守礼一道,跟着我曾祖父潜心学医,学成后三祖父依然留在曾祖父身边,父亲则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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