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运会虽已结束,但今夏这座浪漫之都的一场场精彩比赛,一幕幕令人激动的瞬间,仍回荡在人们的脑海中。在奥运会期间为您分享了冯骥才先生的游记《巴黎,艺术至上》里的多篇文章,然而他笔下的巴黎远不止于此,比如他曾居住过的那条拉丁区的小街,就有许多值得探寻的角落。接下来将分三期,为您分享《拉丁区,我们那条小街》。

拉丁区,我们那条小街(上)
文 / 冯骥才


如果能在巴黎住上一阵子,一定要选择拉丁区。比如这次我和我妻子就幸运无比。不用我们提出要求,就被邀请我们的主人安排在拉丁区的腹地——苏吉尔街。那天,到机场接站的法国朋友开车拉着我们进入巴黎市区后,穿街入巷,东转西转,一边指着车窗外说,这是康德生前总待在里边的咖啡馆,那是杜拉斯住过的房子。在巴黎的街上只要转一会儿,便会感到和历史丝丝缕缕地纠结上了。这位法国朋友把我们拉进一条又弯又长的老街里,车子一停,说:“你们到了。”我下车来前后看了看,再抬头看看房子,很迷惑,我们好像站在了巴尔扎克的小说的某一页里。

苏吉尔街太小太没有名气,地图上连街名都不标出来。但苏吉尔(1081—1151年)这个人却是法国史上的一个大角色。这位法国中世纪最负盛名的修道士,在世时的权力无人企及。他是路易六世和七世两代王朝的谋士,在国王统领十字军东征时竟摄政管理过国家。然而使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位手执权棒的人,十分迷恋历史。在封建时代,如果文化受宠于某一位权贵,乃是文化的一种幸运。比如苏吉尔,在他主持修复欧洲最古老的圣德尼教堂(建于630年)时,坚持要保护这座哥特式教堂迷人的古貌,于是修复手段仅以“加固”为之。这一前所未有的古建筑的修复思想,显示了人类在文化上的自觉,成为建筑保护史的一个起点。应该说苏吉尔是人类史上最早具有文化保护意识的人。

我忽然想,我的主人把我安排在这里,是否为了契合我这些年近似偏执的文化保护的主张与行动?后来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我们住在这里,只是因为我们居住的公寓恰好在这条街上,恰好是一种巧合。然而谁说巧合不含着冥冥中一种未知的暗示?

苏吉尔街口。街口矗着在巴黎随处可见的牌子“巴黎的故事”,上边写着这条街的历史与故事

再说这条苏吉尔街,它不过一百多米。它是一种抻开而舒展的“S”形。但站在路口这端还是看不到路口那端。“S”形的街道总有一种迂回和纵深之感。在街上一边走,那些各色各样的古屋,就一边成双地在小街的两边出现。这些至少一二百年以上的老房子,最高不过四层。首层全是石头的,上边几层才是砖墙。而且,根据当时十分流行的一种建筑结构力学,这些老房子的首层都是垂直而立,上边几层却逐层向里倾斜。但这样反而造成视觉上的一种错觉——看上去首层像是向外倾倒。整条街似乎都在缓慢地坍塌的过程中。

至于这些老屋本身更是苍老之极。有些石头的墙面已经粉化,雨水留下许多蜿蜒的槽痕,风儿把建筑上所有的棱角都磨圆,甚至还在许多地方吹出一些洞眼,有的黑黑的像历史留下的一只眼睛,怪诞地与你的眼睛相对视,向你的无知发难。至于那一扇扇古老的门,不管什么样式,一概简朴而笨重,推动起来必须双臂用上十足的力气。门环和门把上的兽头快磨成一个个形象含混的铁疙瘩了。

人类的行为是一方面将万物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一方面又把万物从有到无地泯灭掉。当然,人类在这方面的帮凶是时间。年深岁久之后,那种上端呈拱形的最古老的大门,上边的铁饰快消迹在门板中了。有些钉帽儿只留下一排排挺大的“锈红”色的圆点。

阳光不会把这种“S”形的街道整条街同时照亮。每当阳光离开我们的两扇窗户,我马上从窗口伸出头向西边看。阳光正在前边,无限妩媚地把那边的古屋照耀得如诗如画。时间的色彩学是调合。时间会把一切本来反差很大的色彩模糊了,谐调了,中和了。但是阳光的色彩学刚好相反。它偏偏要从万物中找出反差和亮色,强调出来。于是它把这些素雅的古屋所有窗前的花儿全都照亮。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还有旺盛而鲜亮的绿色。这样,古街便从它沉缅的历史中苏醒过来,一切变得生气盈盈。

拉丁区一角

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将在巴黎为期两个月的生活建设起来。其实,在这个属于法国人文科学基金会的公寓里,一个学者的生活必需都已十分齐备。包括一套带厨室的房间,还有洗衣房、电脑房,以及小型的座谈间。这公寓也是一座很古老的房子,而且典型地按照法国人的方式改造过。那就是,房子临街的立面包括门窗绝对地原封不动,原汁原味呈现其本来面貌。房子内部却进行“现代”意义的改造。

这“现代”即在功能设施方面充分体现现代科技带来的恩惠。第一是舒适的卫生间,第二是通畅的通讯,第三是便利的设施,如电梯、供暖、消防通道和安全系统。这座经过“现代化”的公寓,走廊与共享空间全部使用金属钢架与玻璃,极具现代风格。但在某些局部,比如一小块古老的墙、一段当年的木栏杆、一片昔时的天花板却刻意地保留下来,甚至在老墙前还装了一层玻璃加以保护。玻璃上刻了几行字,说明这座房子的历史与年代。这种类似博物馆的做法,可感地表现出这一建筑空间的时间与文化的内涵,同时还显示了历史所处的尊贵的位置。

巴黎人的一只脚站在优越的现代世界,一只脚仍留在优美的历史空间里。前者享用物质,后者享受精神。这才真正是现代人的享受!

这样,我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生活安排得饱满丰盈。我们在不远的超市与商店,买来喜爱的食品、佐餐和烧菜的调料,还有一些小用品。依照我们的习惯,对这些日常小用品的色彩挑选得十分严格。我们尽量不叫一块颜色的“噪音”进入生活。妻子还在街头花店买了两束花。一束是黄色的球状的野花,另一束花是红边的白月季。这两种花在国内都没有见过。房间内备有筒状的玻璃花瓶。这种花瓶的优点是花儿插在瓶中之后,可以看到它浸在透明的水中碧绿的茎。我们将这两瓶花分别放在茶几与书桌上。新生活便从这花之中开始。我们心里充满了新鲜感和快意。

生活就是创造每一天。

生活就是创造每一天

风儿从我们的“S”形的街道中穿过时,划一条无形的曲线,流畅又舒适。风儿舒适时不留下任何声音。所以我们在巴黎睡得又深入又香甜。只是天天天亮前,必有一辆冲洗街道的车大吵大叫地把我们闹醒。冲洗街道是巴黎的传统之一。故此,一些老街在街道的正中央都有一条坡形的石槽,便于流水。但是从来没有人反对这种搅人好梦的水车。倘若谁被这水车惊醒,心里有气,骂这水车野蛮,但清晨出门,在沐浴之后分外洁净的街道上一走,步履轻盈,呼吸清新,心头爽快,不知不觉就会站在“传统”的一边了。

如果哪一天没有活动安排,也不想去博物馆,出门站在苏吉尔街上,我们便面临着两个选择——往西走就会纵入历史街区;往东走便是巴黎闻名于世的那一片名胜的天地。

往东走吧!一出口就来到圣·米歇尔广场。这个三角形的广场很小,前边横着塞纳河。河上一座桥,过桥是西岱岛。巴黎古老的历史一半都在这个狭长的河中小岛上。岛上的建筑如巴黎圣母院、正义宫、圣多佩勒教堂,全都闻名天下,故而天天门前都拥着一群群肤色各异的游客。每一幢建筑的本身,都是一部读不完的历史和讲不完的故事。于是,我们这边的圣·米歇尔一带便成了巴黎的交通枢纽。几条地铁干线在地下交叉着,从这儿直通城中各处。日夜不绝的人们从广场周围的几个地铁站口钻进钻出。于是,一个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圣·米歇尔广场成了情人们约会的最佳之处。自然,它也成了浪漫的巴黎的情人们接吻次数最多的地方。

在巴黎的街面处处可见一种灰白色的圆点。它不是鸟粪,因为水车的水也冲不去。它是口香糖的痕迹。据说巴黎有一种口香糖是专用于接吻之前吃的。所以,圣·米歇尔广场一带的地面到处是这种灰白色的圆点。特别是雨后,柏油的路面颜色变深,圆点更加清晰。这白花花一片称得上巴黎最奇特、最浪漫的城市装饰了。

我们穿过广场时,踏着地面上这些动人的斑点,与拥抱接吻的可爱的年轻人擦肩而过,仅仅走了五十米,就来到塞纳河边。西岱岛上的那些历史建筑我们已经去过多次。所以,我们更喜欢在河这边,隔河去细细品味历史创造的这些精致的画面。妻子则更喜欢走下河岸,在下边一条更低的河边小路上散步。在这下边的小路上,更接近汹涌的河水。塞纳河的水又大又急,河中从无两岸的倒影,却有深刻而强劲的水纹在河中快速地驰过。只有在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才会有它从心而过的酣畅的感受。

同时,这低岸的小路,鲜有游人,宁静又幽闲。只有孤独的老人,遛狗的女子,享受着爱情的情侣,还有看书的人;偶有一个人边走边说,自言自语,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还是一位诗人?当然,最常见的是架着画板在写生。他们多半不是画家,写生只是他们的一种生活。

我对妻子说:“我们也来写生吗?”

妻子笑了笑,手指着前边说:“最好的画家是秋天。”

河边的秋树的落叶已经把这小路一片一片地染成黄色,黄得很鲜很亮。连停泊在河边的游船的篷顶也铺了一层黄叶,像花瓣。

无风的天气里,不断飘下来的落叶落得非常慢。我一伸手,竟然捏住一片叶子,像是捏住一只飞舞中的蝴蝶。

一片娇小又夺目的叶子在手指之间。

我们都笑了。这是惟塞纳河边才有的“风景的奇迹”。

巴黎街头的趣味性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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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的个人工作室,在辅助他处理日常事务之外,还承担大量与其写作相关的编务工作、冯骥才档案资料收藏及相关研究任务,又兼具《大树》季刊编辑、网站管理、信息发布等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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