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夜,骤雨初歇。
一只在地下潜伏了数年的蝉,终于迎来了它生命中最重大的时刻。
它已经看到了洞口的微光,身体的欲望正在淹没最后一丝恐慌。
此前的一千个日子里,它始终隐藏在地下,泥土和黑暗是它唯一的伴侣。
虽然外表憨厚笨拙,身体却极为敏感,泥土温度的细微变化,就让它知晓了地面上的一切。
白天和黑夜,春夏和秋冬。
除了刚孵化时被一群兵蚁追杀,在漫长的黑暗里,它成功避开了所有天敌。
它的兄弟就在四周,但它们彼此不接触,不交流,无欲,无求,无争。
只是独自蛰伏着,等待着,慢慢地修筑通向光明的路。
就像肖申克里的安迪。
今夜,月黑风高,吉时已到。
它轻松地挖掉最后一层薄土,钻了出来,静静地趴在伊河路上。
路边便利店的橱窗里,两个女孩儿正在吃着晚餐。
洗车店的伙计,坐在屋檐下玩着手机。
伙计头顶的燕子,经过一天的奔忙,终于安静下来,在巢里看着路上驶过的汽车。
一切都是老样子,和这只蝉三年前隐入地下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现在,它回来了。
它判断了一下环境,无声的、缓慢的向出生时的法桐树爬去。
缓慢,只是人类的看法。对蝉来说,是争分夺秒的。
就像沙滩里刚孵化的海龟,迅速扑向大海。
就像月光下的一株藤蔓,飞快地探寻寄主。
它已经爬到了树腰,很快就到达安全高度了,就可以冲出蝉衣了。
但是,这一刻,它进入了我的视线。
如果没有捉到一只蝉,那还叫什么夏天!
对我来说,炎热、暴雨、连衣裙、无花果,都无法构成夏天最核心的记忆。
只有,这只刚爬上树的蝉。
它让我想起,一些更久远的事。
长满杨树和榆树的河堤,晃动着无数的手电筒光柱。
在那些夜晚,我总能找到二十六只蝉。
即使在白天,我也能一眼看出它们的洞口。把水灌进去,等着它将信将疑地上来。
睡前把它们泡在盐水里,做一个晚上香甜的梦。
清晨把它们炸过,一只只在洁白的盘子里清晰鲜亮,那更像是它身体美学的升华。
不仅如此,还酥焦香脆、回味悠长。
即使坐在教室里,依然齿间芬芳。
而那些漏网之鱼,成群地飞上树梢,在烈日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将我的思绪带出课本,飞向窗外广阔的天地之间。
我看到刺猬父子偷吃西瓜,看到天牛在栾树上交配,看到蚂蚁拖着一只蝉的翅膀,那气魄之大令人咋舌!
看到蚜虫疯狂地克隆自己,看到野猫伏击麻雀,看到两只甲虫沅菁的触角缠绕在一起,就像潘多拉星球上纳美人征服魅影。
那就是夏天。
那些粗粝的、原始的、按耐不住的夏天。
而今,伊河路的蝉鸣声越来越弱了,仿佛有,又仿佛没有。
像我逐渐退化的记忆。
只有这只握在手中的蝉,它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指,让我确信这是又一个夏天,这是我走在伊河路上的,第三十个夏天。
于是我扬起邪恶的嘴角,在伊河路上微笑。
这个捕获,仿佛一个夏天的仪式。
对蝉来说,这很不幸。
虽然并没有欣然接受,但也没有剧烈挣扎。
自然万物相生相克,本就如此,有什么对错?
我们在赞赏一把椅子的精美时,谁会在意一棵树的悲伤呢?
匠人的美德,也是匠人的邪恶。
我们的认知,也不过是我们的枷锁。
所有的情感,只是人类才有的软弱。
凡物无成无毁,复通为一,悲从何来?喜从何来?
但是这第三十个夏天,我并不打算吃掉它。
我希望它完成最后的蜕变,我希望它发出响亮的叫声,我希望它顺利地找到伴侣,我希望它产出数不清的卵,寄生在树枝上。
就像槲寄生钻进了仙人掌,并在它身上开出美丽的红花。
缺少了蝉的轰鸣,树冠还有什么意义?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只有弱小的存在,才构成了强大。
所有的复杂,也不过是简单。
所以,我俯下身去,把它重新放回树干,看着它继续一只蝉的旅程。
今夜,星月不见,互道晚安。
2023年7月30日
张新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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