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郑州还听不到知了的叫声。

但是保全街的白蜡树上,却悄然出现了一只蝉衣。

蝉衣背上的开口,仿佛在嘲笑我晚来一步。今天烈日当头,它已经成功蜕变,飞上树梢,翅膀硬了。

白蜡树叶片不大,却稠密。

树荫下的牌桌上,智斗正酣。

一张张牌桌和棋桌,从保全街一直延伸到永安街、庆丰街、火车头体育场内外。

不经意的,蔚然壮观。

凝眉思索的人们,挥扇献计的人们,举重若轻的人们。

他们的夫人,正围着路边的瓜车。

中牟的卖瓜汉子晒得黝黑,四肢健壮,牙齿洁白,笑容灿烂。

他的孩子,灵巧地在翠绿的西瓜间爬上爬下,带着放了暑假的欢快。

核桃和花生也摆在一边。

新鲜的核桃花生,吃起来是清甜的。放久了就像过去用纸包的点心,油润起来。

烙油饼的、炸小鱼的、绿豆冰沙、酸辣面鱼、香油馓子、白水羊头、炸麻叶、许昌热豆腐……

各色摊贩小车渐渐汇聚在街口,有的边走边吆喝。

这初伏的天,面鱼儿怎能不来一碗呢?

爽滑清凉、咸辣微酸,一碗下去,燥火消散,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

临街的卤肉店里,传来“要想胃口好,卤肉少不了;要想吃饭多,卤肉来一锅”的诱人叫卖声。

肉香,随之飘散。

饭馆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来。

铁八小炸串,洛阳涮牛肚,王家灌汤包,方建营烧烤,宴渠老烩面,宋家油泼面,小马炸鸡,重庆火锅,王婆大虾,铜锅涮肉,和胜记炖羊肉,张老三麻酱米线。

穆记酱牛肉、海记酱牛肉、李记酱牛肉隔路对垒。

濮阳的郭家壮馍居然也有啊,新乡的葛记红焖居然也有啊!

黑胖子碳锅鱼的不锈钢小方桌,一直摆向胡同深处……

如此诱惑,到底吃什么呢?

庆丰街上的炸菜角,是必须吃一个的。刚出锅的菜角,金黄酥脆、软糯辛香,决不能放过。

红焖羊肉也来一锅吧,配菜一律不要,不够吃就再来一锅。

酒足饭饱,路口东南角药店的酸梅汤是一定要的。

真材实料的熬啊,五元一大杯!

依稀记得,这旁边原来是有一家李师傅香菇拉面的,那一碗菌香扑鼻的拉面,曾经抚慰了我多少个夜晚。

依稀记得,这附近原来是有一家早餐卖素胡辣汤的,那两元一碗的柔和的汤,曾经开启了我多少个新的一天。

依稀记得,路南的家属院里,有个卖酱油瓜子的老先生,那温润咸香的西瓜子,曾经陪伴了我多少个前途未卜的周末。

卖瓜的小朋友叠了一只纸飞机,他冲着飞机头哈了一口气,用力投了出去。

这是迄今为止最困惑我的行为之一。

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我仍不知道,孩子在投纸飞机的时候,为什么要冲着它哈一口气?

那纸飞机先是快速地平飞,然后突然抬头,升上半空,冲向保全街的尽头。

那一刻夕阳晚照,如同往日重现。

我痴痴地看着飞机的轨迹,仿佛飞向一个七楼的房间,我曾经就住在那里。

我曾经多少次站在窗口,看着这条街。

看着白蜡树渐渐繁茂,人们在树影下忽隐忽现;

看着人们晨出晚归,像屋檐下的燕子;

看着夜晚卖瓜的小哥,在路灯下独自喝着啤酒;

看着冬夜的雪花,静静地覆盖了街道;

看着街角的电话亭,我多少次奔下黝黑的楼梯,等待铃声响起……

康德说,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快乐。

是啊,当你摆脱了时间,摆脱了距离,看到的都是静好的画面。

就像这个七月的夜晚,卖瓜的孩子已在路灯下沉沉睡去。

他的父亲坐在车旁,仍然喝着一瓶啤酒。

一只金龟子,突然降落在孩子的身边,慢慢地爬向他瑰丽的梦中。

它并非等闲之辈。沙漠中有一种甲虫,在雾天会倒立起来不动。

雾气在它的尾部慢慢汇集成水珠,顺着光滑的背流进嘴里。

梦中的少年,也是无与伦比的。

他会梦见北冥的鱼,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他的父亲会注视着他,飞过保全街的七月。

2023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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