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一个周末,我开车进入洛阳市洛龙区,行驶在开元大道上,一个红绿灯的路口,路牌显示“子京街”,在洛阳住了十余年,竟不知有此街,一把方向右转,我便开进了这条“子京街”。

是滕子京吗?

范小红 | 撰文

子京街

站在这条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子京街上,才发现,街并不宽,很是干净,也静得出奇。

可以确定是滕子京,因为隔着的一条街叫“富弼街”,滕子京和富弼是北宋洛阳的两个名人,他俩都与范仲淹有着密切的关系。遗憾的是,找遍洛阳城,没有一条以范仲淹命名的街道。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范仲淹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载着滕子京的名字穿越千年而贯古亮今。

今年恰逢范仲淹诞辰1035周年,也是滕子京“谪守巴陵郡”980周年。我一直认为,在中国历史上要找出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好同事,好战友,无疑范仲淹与滕子京是最具代表性的。他们不但同科同事、同袍同泽,更是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范仲淹与滕子京像

范仲淹是苏州人,滕子京是洛阳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范仲淹与滕子京在东京汴梁开封一起金榜题名,成为同科进士,从此便开启了两人并肩作战,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一生。

范仲淹大滕子京两岁。他们两个都拥有一个不幸的幼年,范仲淹两岁丧父,随母改嫁,滕子京也是幼年丧父,由母亲刁氏抚养长大。

许是同病相怜,由“寒儒”成为进士的前十年,他们二人在地方任职,彼此激励,“慷慨兼济天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直到在泰州相遇。

天禧五年(1025),范仲淹以泰州兴化县令之职修筑海堤,滕子京则以泰州军事推官之职义无反顾地加入其中。没想到,工程刚刚开工就遭到暴风雨雪裹挟海浪的冲击,民工们惊恐万分,纷纷逃窜,危急时刻,滕子京挺身而出,指挥若定,泰然处之,稳固人心。范仲淹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暗自佩服,称其有“非常之才!”

“范公堤”也包含着滕子京的心血和汗水,也是二公携手留下的一座“爱民”丰碑。

范公堤遗址

等到晏殊举荐范仲淹入朝为“秘阁校理”之后,范仲淹第一时间举荐滕子京“得召试学士院,迁殿中丞”。同在京城为官的日子,两个人相互勉励,不管前途如何都要做到“知命乐职,庶务毕葺”,为国为民,奉献一生。

天圣七年(1029)宋仁宗欲率领百官在会庆殿为太后祝寿行大礼,范仲淹以“百官为太后祝寿不合礼制,且损皇帝威严,并请章献太后还政于宋仁宗”被外放至河中府任通判。

之后,太后要着帝王之服去太庙举行祭祀大典,滕子京和秘书丞刘越上书反对并直接劝太后还政。太后病逝后,滕子京更是直接上书仁宗“陛下日居深宫,流连荒宴,临朝则多赢形倦色,决事如不挂圣怀”,这样直白地斥责皇帝,满朝文武官员,除了滕子京,还有谁敢?

范仲淹敢!

范仲淹画像

明道二年(1033 年)七月,范仲淹任国子监,其时江淮、京东遭灾。他多次奏请仁宗派员前往救灾,均无回音。范仲淹面陈仁宗说“宫中半日不食当如何?今数路艰食,安可置而不恤?”仁宗感到惭愧,就命范仲淹出使安抚江淮。所到之处他开仓赈济,免其赋税,带领百姓生产自救。范仲淹看到饥饿的灾民常常挖一种叫“乌味草”的野草充饥,他尝了尝这种野草,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回京时就给仁宗带了一捆,范仲淹对仁宗说“天之生物有时,而国家用之无度,天下安得不困”。并将“乌味草”传示六宫贵戚、朝廷上下,以劝诫他们勿忘百姓疾苦,杜绝奢侈恶习。

范仲淹与滕子京在宦海风波中,情同手足,“此意久而芳”。倔强的性格,正直的操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伟大情怀让二人一生多次遭“贬”。当然最著名的一次“贬案”当属“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事情还要从西北战事说起

康定元年(1040)李元昊大举兴兵侵宋,宋军节节败退。韩琦举荐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征战边境。大敌当前,国难当头,范仲淹又想到能征善战的滕子京,举荐他以刑部员外郎、直集贤院、泾州知州,负责防御西夏东侵。

庆历二年(1042)九月,李元昊又一次率军兵分两路发起攻击,双方在定川寨展开血战,宋军惨败。西夏军乘势东进直逼渭州、泾州。危在旦夕的滕子京沉着应战,一面招募士兵,一面筹集粮草,等到西夏军赶到时才发现“泾州全民皆兵”,也多亏已知庆州的范仲淹亲率援军驰援赶来,二人合力击退了来犯之敌,取得了“泾州保卫战”的胜利。

此战过后,范仲淹被加封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任麓延路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有功之臣滕子京也提拔为天章阁待制,任环庆路都部署,并接替范仲淹任庆州知州。

泾州军民为这次保卫战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滕子京痛在心头,日夜辗转难侧,为了安边定民,以利再战,他决定犒劳士兵,为死难者在佛寺祭酒,优厚抚恤他们的子女,使边民逐渐安定下来。

也是这次战后的“安抚边民”让滕子京“引祸上身”。

滕子京像

时隔一年之后。驻扎在泾州的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突然告发滕子京在泾州“滥用公使钱”,监察御史梁坚也站出来对滕子京进行弹劾,指控他“费公使钱十六万贯,其间数万贯不明”,宰相杜衍听取了郑戬和梁坚的意见,主张严惩。

一时间,滕子京身陷囹圄,无法自救。为不连累他人,侠肝义胆的滕子京在太常博士燕度到泾州勘察此案之时,索性一把火烧毁了所有账目。

更加被动了。

能救滕子京的只有一个人。

紧要关头,范仲淹挺身而出,以名相救,以身相搏。

要知道,那个时候范仲淹已经在官至参知政事的高位,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

连上两道奏折为滕子京“开脱”,明辨滕子京使用公使钱体恤民众和战死家属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他说:西北边境公使钱的使用固然有不合规矩的地方,但一线战局瞬息万变,需要见机行事。他甚至说:我本人和韩琦在西北战时也有过破例使用公使钱奖励激励士兵和抚恤灾民的情况,如果也被认为应该清算的,那就连我自己一同清算好了。

欧阳修成为了范仲淹的坚强支持者,他也连奏三章,请求轻赎滕子京的罪责。

近千年后的今天,我在想,郑戬是范仲淹的“连襟”,且关系要好,而杜衍更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强有力量,这也说明“君子无党”。即使亲戚,同为改革派,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也绝非完全一致,他们各有自己的立场和认识,绝不是党同伐异,结党成派。

最终,因滕子京烧毁账目罪加一等,降官,贬知虢州,再贬“巴陵郡”。

这之后,随着庆历新政的搁浅,范仲淹也贬至邠州,再贬邓州。

范仲淹就是范仲淹,滕子京就是滕子京。

上任巴陵郡后,滕子京不计个人荣辱得失,仍以国事民事为重,勤政为民,励精图治,筑长堤,建府学,重教化,厚农桑。

一年之后,小小的岳州在滕子京的治下,“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他准备“重修岳阳楼”,让这一千年名楼再现煌煌大观,同时也洗刷一下自己的耻辱。

滕子京没有动用州府的钱,而是搞了个民间集资。岳州府发布公告称府衙可以帮助债主要回所欠钱财,但这部分钱财要用来复修岳阳楼,名誉归于债主。据《涑水记闻》记载:“不用省库钱,不敛于民,但榜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这一政策深得债主和民众满意,建设资金很快筹足。滕子京身先士卒,亲力亲为,日夜坚守。岳阳楼在滕子京的任上又一次雄姿展现在洞庭湖畔。对于滕子京在岳州的评价,司马光说“治为天下第一”,欧阳修说“滕侯志大才高,闻名当世”。

岳阳楼竣工之日,“登斯楼也”滕子京百感交集,唯独没有喜悦,他“痛饮一场,凭栏大恸十数声而已”。

回到住所,仍心潮澎湃,一首《临江仙》一挥而就: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芝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稍事平静之后,滕子京第一个想到了同为贬官的知己范仲淹。想他呕心沥血改革却遭遇庆历新政失败,想他年过半百,积劳成疾仍执守西北边陲邠州,想他为了公平正义,为了朋友而不惜牺牲自己。三十年与范仲淹交往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闪现在滕子京的眼前。

对,他要请范仲淹为岳阳楼作记,共襄“一事盛事”。

《与范经略求记书》写成了,信中言之切切:“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经略暇日,少吐金石之论,发挥此景之美,庶漱芳润于异时者,知我朝高位辅臣,有能淡味而远,托思于湖山数千里外,不其胜欤?”

随信,滕子京还带上一幅画,信的最后说:“谨以《洞庭秋晚图》一本,随书贽献,涉毫之际,或有所助。干冒清严,伏惟惶灼。”

信是先到了邠州的,彼时,范仲淹到邓州上任,接到信时,范仲淹已在邓州修复了花洲书院,并时常在春风堂里讲学。

和滕子京一样,虽说是谪守邓州,范仲淹依然“持一节以自信,历三黜而无愧”,“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以至于“南阳风俗常苦耕,太守忧民敢不诚?”他“孜孜民事,政平讼理”,在邓州“厚农桑,兴水利,建书院,重安抚,轻惩罚,废苛杂。”有诗为证:“庭前无事吏归早,野外有歌民意丰。”

岳州邓州远隔千里,但两个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执手相望,殊途同归。

庆历六年(1046)的九月十五日,在花洲书院的春风堂,范仲淹展纸走笔,写下了368个字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回过神来,在子京街的路牌下,我整整衣领,一个人高声背诵: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岳阳楼记》横空出世之后,滕子京从岳州调任大郡苏州,就在他准备大干一场时不幸染病,在“范仲淹的家乡”苏州病逝,时年57岁。

5年后,范仲淹在前往颍州途中病逝,享年64岁,葬于“滕子京的家乡”洛阳万安山麓。

这只是地理范畴的巧合吗?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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