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曾经在斯坦福大学演讲时说过,一个作家读另一个作家的书,实际上是一次对话,甚至是一次恋爱,如果谈得成功,很可能成为终身伴侣,如果话不投机,大家就各奔前程。
许多人都认为福克纳的书晦涩难懂,但我却读得十分轻松。
我觉得他的书就像我的故乡那些脾气古怪的老农的絮絮叨叨一样亲切,我不在乎他对我讲了什么故事,但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一种勇气,自信。
他旁若无人,只顾讲自己的,就像当年我在故乡的草地上放牛时一个人对着牛和天上的鸟自言自语一样。在此之前,我一直还在按照我们的小说教程上的方法来写小说,这样的写作是真正的苦行。
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按照我们教材上讲的,如果感到没有东西可写时,就应该下去深入生活。
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
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
于是我就把他的书扔到了一边,拿起笔来写自己的小说了。
受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启示,我大着胆子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
我想起了当年我躺在草地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过的话,然后我就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写到我的小说里。
从此后,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
02
但我必须坦率地承认,至今我也没把福克纳那本《喧哗与骚动》读完,但我把那本美国教授送我的福克纳相册放在我的案头上,每当我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时,就与他交谈一次。
我也承认他是我的导师,但我也曾经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嗨,老头子,我也有超过你的地方!”
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
然后他就对我说:“说说看,你在哪些地方超过了我?”
我说:“你的那个约克那帕塔法县始终是一个县,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就把我的高密东北乡变成了一个非常现代的城市。
在我的新作《丰乳肥臀》里,我让高密东北乡盖起了许多高楼大厦,还增添了许多现代化的娱乐设施。
另外我的胆子也比你大,你写的只是你那块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我的高密东北乡,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发生过。
我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根本就没有山,但我硬给它挪来了一座山;那里也没有沙漠,我硬给它创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没有沼泽,我给它弄来了一片沼泽;还有森林、湖泊、狮子、老虎……都是我给它编造出来的。”
福克纳打断我的话,冷冷地对我说:“后起的'强盗'总是比前辈的'强盗'更大胆!”
2000年3月,我终于踏上了我的导师福克纳大叔的国土。
我希望能在繁华的大街上看到他的背影,我认识他那身破衣服,认识他那只大烟斗,我熟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马粪和烟草的气味,我熟悉他那醉汉般的摇摇晃晃的步伐。
如果发现了他,我就会在他的背后大喊一声:“福克纳大叔,我来了!”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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