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福宁 贾明明 王楠楠 詹丽丽 鲍春妍


尖叫、哭泣、推搡着采访的记者和卖女求荣的父亲……女配角企图下药上位的情节在一片争吵声中结束了。

这间暂时充当霸道总裁卧室的酒店房间安静了下来。剧组工作人员小心地运输着摄影机、显示器等昂贵的拍摄器材,刚刚还在扯着嗓子嘶吼的演员们语调瞬间柔和下来。为了不影响室内打光而遮住的厚重的窗帘被拉开。

窗外,黄昏早已降临,落日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浮光跃金。窗内,奔走了一天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席地而卧,沐浴在柔和的自然光下,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不足一刻钟的休息时间过后,他们重振旗鼓,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拍摄场地。

“我们都是在和时间赛跑,白天的戏份拍不完就得拖到晚上,不仅时间不等人,场地也不等人。”剧组的场务告诉我们。上一刻在举办婚礼的宴会厅或许下一刻就会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这是短剧最好的时代,资本下场,全民狂欢,各种各样的网络短剧供给呈井喷式增长;这也是短剧最坏的时代,新事物诞生时必然会经历野蛮生长的阶段,但随着市场监管趋向严格,制作越来越精良,残酷的筛选也就开始了。

郑州,是“追梦人”的“梦工厂”吗?

“之前不是做群演的,我之前的工作是做直播带货…...但是直播带货太卷了,人员饱和,虽然群演市场现在也很饱和。”穿着优雅礼服的女群演解释道。

细密的皱纹散布在她28岁的眼角,显得格格不入。经历家庭变故后,她做过不少工作,卖酒、房产中介、直播带货……在短剧异军突起的时候被熟人拉进行,便开始做群演。不同于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群演大多时候是随机接单的自由职业,但时间的自由也就意味着工资不稳定。

“我加了不少剧组招募群,有找群演的就出来工作拍戏,没有就在家睡觉”,做了近半年的群演大哥憨笑一下说,“没想那么多,剧组一般都管饭,饿不着就行”。

“我大学学的话剧,在郑州找不到工作就来做群演了。”

“我今年18岁,当群演只是个兼职,算是个过渡期。”

“我是个整容医生,因为对演戏感兴趣就来做群演了。”

……

短剧一经诞生就如同暗藏玄机的金矿一样,吸引着无数渴望暴富的“淘金者”。但通过淘金发家致富的人似乎总是少数的。

为什么想做短剧呢?不同的人面对这一问题时的回答却出奇地一致——为了赚钱。

凌晨,已经工作一天的化妆师仍然忙碌着为即将登场的演员打造精致的妆发,“你没有进到这个行业,进了这个行业,刚开始是苦嘞,后来你会发现越来越甜!越来越甜!你干时间久了,就不想再退出这个行业。”

因为白天的戏份尚未杀青,导演还在上一个场地导戏。

深夜,昏暗的宴会厅里,一众演员和工作人员都不得不耐心等待着导演的来临。有台词和角色的主演和特约演员们在化妆师的帮助下仔细地勾勒精致的妆容,充当背景板的群演则在远处的沙发上或闭目休息,或三两人闲谈。

在郑州的短剧演员市场中,主演们的片酬可以达到每天三四千乃至上万,有角色和台词的特约演员们分为大特、中特、小特三个类型,从仅有一两句台词的小特约到可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大特约角色,形象和演技要求都不断提高,薪酬也从每天几百提高到上千,但群演的薪酬却只有每天一百二十元左右,甚至还要被招募群演的群头克扣二十元的“介绍费”。

目前,在全国通过网络视听平台机构自审通过播出的“竖屏”短剧行业中,郑州位居全国第二。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郑州微短剧市场上大约有近2000名演员,其中有专业背景、毕业于戏剧影视学校或从事话剧表演等相关领域的专业演员大约有500人,而群演则是郑州演员群体的主力军。

短剧拍摄的特点不同于横屏,过程中会将镜头不断聚焦在主演的面部表情和动作,特写镜头远远多于全景镜头,因此群演的作用更多是充当无声的背景板,烘托氛围。

相应地,对群演的要求也就比较普通了,带孩子的宝妈、中年阿姨、大叔或是大学生都可以通过千千万万个群演招募群聊进入这一行业。

在如今横屏影视寒冬,短剧爆火的时刻,曾经抗拒短剧的科班演员和面容姣好的男孩女孩们纷纷入场短剧,竞争的赛道也越来越卷。

因此,只有能上镜头才意味着有表现自己的机会和被导演看中的可能,对于有镜头的特约演员来说,每一次拍摄都是他们追梦的一个踏板和可能,也是暴富的机会。

但对于只能充当无声背景板的群众演员,面容普通的他们知道自己也许竞争不过年轻漂亮的专业演员,上升的空间可能微乎其微,因此这样的拍摄的工作或许仅仅是他们糊口度日的经济来源,是大学生迷茫时期不得已的选择,是普通人出于好奇心的一次尝试。

时间来到凌晨一点,大厅的灯光纷纷亮起,现场导演大声呼喊着准备开工。

在旁休息的群演们强撑着困意,借着灯光打量自己的妆容,为接下来的拍摄做准备。在深夜里依然明亮的大厅里,一幕幕场景接连开始,打光、补妆、商量走位……

导演和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拍摄着主演们的场景,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或廉价西装的群演们站立在现场,默默扮演着热闹却无声的宾客,从头到尾。

一场场戏份结束,主演陆续杀青离开,主要戏份拍摄完成后,导演开始调配现场的群演,早已疲惫不堪的他们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镜头。

“各位追梦人们,该拍你们了”,导演拿着激光灯粗鲁地指挥着群演,“你,站在这里,那几个男生,站在桌子边,开始拍摄,都动起来。”这些“追梦人”们终于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热闹起来。

智商减100,快乐加1000

七天,通常是一部短剧的拍摄周期。

与分工明确的专业剧组不同,拍摄一部短剧一般只有二三十个人,除了负责主要任务的导演,总制片等,其他工作人员往往身兼多职。

“因为短剧成本比较低,所以说短剧在整个剧组里头,可能就是一人多角,一个萝卜两个坑,哪里需要哪里搬。”导演解释道。而他们需要利用七天左右的时间挑选合适的剧本,选定演员,安排拍摄通告并完成短剧的拍摄。

“你不是她”男主角夜薄言恶狠狠地掐住身旁女配角的脖子,“阿月才是我最爱的女人!”

可过一会,刚刚还“生龙活虎”誓为女主报仇的男主便口吐鲜血而亡。现代剧男主还能这样随随便便就去世吗?导演却司空见惯一样“没事,他还会复活”。

15秒内要出现反转和冲突,30秒要推进剧情,最后10秒给出悬念,大女主剧一定要复仇,打脸反派,小甜剧要给足观众“糖点”,每一帧都试图用有看点的信息抓紧观众眼球,这就是微短剧制胜的法宝和流量密码。

与需要观众细细品味的横屏影视剧不同,短剧往往没有逻辑可言,而是主打一个“短平快”,一定要利用情绪与伦理道德的高度冲突刺激观众“驻足观看”。

从电视台辞职转行做短剧制片人的翟辉说:“用我那句话说就是智商减100,快乐加1000。就是你看这个东西,你不要去想它的逻辑性,这个短剧没有逻辑性可言,你不要去想什么这个合理不合理,那个合理不合理,没有。就你只要看着舒服,看着觉得好玩,看着搞笑就行了。”

其实短剧圈里流行的剧本内容大同小异,演员慕芝边化妆边回答说,“就像前一段时间《我在80年代当后妈》火了,便会有更多的剧组紧随而至,拍摄这一类型的剧本,比如前一段时间我就拍了很多亲情片,一会在这里丢儿子,一会在那里丢姑娘,今天又扮演卖女求荣的妈妈。”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演过几个坏女人的角色了”,即将在剧中扮演男主“小三”的王莹莹无奈道。

草根逆袭、豪门风云、凶杀探案的冲突性元素被缝补在同一部短剧中,泼红酒、掐脖子、下跪道歉等卖点情节刺激着观众的神经,也刺激着消费充值。

表情夸张、情绪饱满,这是对一个短剧演员演戏的最基本要求。许多习惯了横屏影视的演员不愿意拍短剧,一方面是觉得掉价,一方面称自己看不懂短剧剧本,毫无逻辑性可言,往往情感还没有来得及酝酿,台词没记全就要开始拍摄,只能由现场工作人员在一旁提示台词,毫无成就感可言。

“竖屏演多了后真的会表演痕迹过重,坏人要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坏人,好人就要受虐,声音一定要大,情感要外放”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慕芝从院线演员转向了短剧,她说,“短剧其实偏向于舞台剧和现实生活之间,拍了两三年短剧之后再去拍横屏是不习惯的”。

拍摄时间紧张,剧情追求爽点的抓取,这每一种情况都在表明,没有短剧导演会像张艺谋、陈凯歌那些电影导演一样,用好几年去精雕细琢每一帧构图和光影,少有演员会仔细钻研台词,哭不出来的时候会立刻上科技。

刚刚结束白天拍摄任务的导演回答说,“其实大部分短剧导演都不太在意逻辑表达,因为会拉长拍摄时间。短剧的定位就是枯燥生活中的刺激甜味剂,看过后爽了就好了,如果想提升艺术修养,大可以去看文艺片。”

一九法则

“玄学”——每一个接受采访的短剧相关人员都这样形容短剧爆火的规律。在短剧供应逐渐趋于饱和的情况下,能不能爆火,能不能赚钱,真的是“玄学”吗?

在网络小说盛行之际,为了吸引更多人点击付费阅读,便出现了将部分小说内容拍摄成短视频的新型引流方式——这便是短剧的最初形态。

艺术是创造性的活动,因此一部好的影视剧往往需要打磨数月,需要审美、思考和理解。如今网络上热门的影视剧与往往把自己标榜为“艺术”,但短剧自诞生似乎就与艺术没有太大关联。

演员慕芝称:“短剧玩的是情绪,玩的不是艺术,它相当于一个剧情类的商业投流产品。”

与传统网络小视频靠穿插广告赚钱的方式不同,短剧主要依靠观众上头时的情绪缴费。总时长两个小时左右的剧往往被分成几十个小章节,只有不断充值才能解锁新剧情。

横屏影视靠剧情吸引人去看,短剧就要依靠抖音等平台主动“投流”到观众面前。这里的“投流”就相当于宣发公司。剪辑精彩剧情集锦诱导观众,在关键时刻又戛然而止,出现付费或跳转链接——这便是大概的引流方式。

投流往往会根据大算法精准推送,算法平台根据我们在互联网上的每一个足迹贴上相应的标签,爱美爱追星或许是女大学生,看球赛玩游戏又或许是青年男性的标签。因此,针对男性的便是男主角逆袭赚大钱抱得美人归的剧情,而“霸道总裁爱上我”就对口渴望爱情的女性群体。

有了流量才有变现的可能,短剧的变现模式有分账、分销、直播、品牌定制等等,其中变现最快的方式就是投流,一部剧投流九千万,那么他的收益可能上亿或者更多。“有时候我们或许上映了十部剧,但只要有一部爆了就能把十部剧的钱都赚回来”,在短剧行业深耕许久的制片人这样阐述短剧盈利的模式——那就是“一九法则”。

微短剧制作周期短、成本低、回款快,“一部充值一个亿”的神话诱惑着无数想赚快钱的人加入。“挣钱,就挣钱。”这是35岁化妆师入驻短剧的缘由,也是驱使资本涌入短剧的原因。

短剧萌芽阶段,投资二十万盈利上千万的案例比比皆是,随着大量资本入场,短剧制作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最早的短剧其实都是粗制滥造,就是拍嘛,四两拨千斤,但是最早拍摄的全是热门IP,本身就有原始粉丝,反而容易火,所以开始时期的参与者都赚大钱了”,慕芝解释道,“但是慢慢地这杯羹就被分完了,随着专业演员和制作者的入场,制作会越来越精良,但能不能赚到钱就不一定了”。

总有一些东西在吸引着他们

“低质、狗血、毫无逻辑”等词一向是短剧固有的标签。

批评短剧粗制滥造,没有逻辑审美,这无可厚非,毕竟短剧出现之时便是“玩”出来的产品。多家媒体针对“短剧”的评论文章中甚至称短剧为“短命”,“同情”无奈拍短剧的导演可怜。

但这些文章的评论区却与评论文章的画风大相径庭,虽然不乏批评之声,但更多的是在声援短剧,“部分短剧挺好看的,不比那些又长发展又慢的网剧强”“我就挺爱看的,短剧就像社会情绪的反应”……

诚然,浓缩爽点、主打短平快的短剧让苦注水剧久矣的观众仿佛看到了新的曙光。“艺术品虽然高雅,但更多的观众欣赏不了嘛,还是更喜欢看着爽的短剧。”制片人大头笑道,“有阳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短剧和院线影视面向的受众便不同”。

与网络上的一片唱衰之风不同,许多短剧从业者却不约而同地对它持乐观态度:

“这个行业换汤不换药,会一直存在,或许以后会发展成像姜十七那样的广告植入短剧。”

“短剧其实就是电影行业的一个小小缩影,不好的会被淘汰,精良的会留下来,发展总有一个过程,短剧现在也在出海,或许以后会发展成另一种形式,但终归是好的。”

“短剧产生于大众需求,只要这种情感需求存在,短剧它就不会消失。”

在网剧出现之初,也曾被认为是低俗的代表,但《太子妃升职记》《古相思曲》等小成本网剧却以精彩的剧情,生动的表演赢得观众的赞赏。如今的短剧剧本内容同质化依旧相当严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习惯于拍摄同样的故事。

从业三年的短剧导演云秀称:“只为了赚钱而没有兴趣,在这个行业是呆不下去的,如果把它当成一个公式化的东西,一定会疲惫,但我不想这样。拍摄是需要积累的,我会去看一些有新意的内容,看新的人文故事让自己更饱满,尽自己努力来变好。”

如今,许多知名演员称自己愿意尝试短剧,周星驰等大导演也开始入场短剧,《金猪玉叶》一经播出便收获了观众的高度赞扬。

事实证明,短剧可以有不一样的风采。微短剧精品化、有序发展会成为大势所趋,题材会细分多元,制作上专业度也会提升,更会带动小说电影网剧游戏等不同赛道的IP共创。

头部影视公司下场后会带来更加精细化的制作体系,塑造微短剧美学。题材宽泛、制作成本低、测试周期短都是构成短剧生命力的基本要素。只有在冲突与争议中才会萌生新事物,短剧迟早会迎来自己的好莱坞。只是在此之前,不要排斥、不要苟同,要警惕价值观的沦陷。著名制片人刘开珞坦言:“随着微短剧商业模式越来越成熟,我相信,有一天微短剧的精良程度,可以媲美任何一种传统内容形态。”

就像卖饼一样,十分之七的人按照模式生搬硬套,或许会成功。但总有人愿意去深耕那十分之三不一样的内容,形成自己的风格。总会有一些新的内容在吸引他们。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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