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昊 刘红岩 董超 张梓锟 张崇治 刘一凡


“你说的是老田吧,他早就死了。”护工刘姨给我说道。

错愕的同时,思绪翻飞到2022 年清明节前夕。

那天,我回老家上坟,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担心雨会突然下大,我走得并不慢,突然一个老人叫停了我,天气有点冷,老人穿了好几层衣服,外层的外套上还有一片油渍,显得有些邋遢,他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隔着栅栏伸出来递给我十块钱,请求我帮他去附近超市买包烟。

买回来后,老人迅速拆开,伸手递出一根烟,以示感谢,并告诉我卖烟的人今天没来,他等了有一会儿了,只等到我这一个人。

我让他赶快回去,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转身往雨中走去。

哪是家?这就是家!

汲冢镇敬老院始建于2007年,占地面积36.5亩,建筑面积1892平方米,有工作人员20人,共有床位112张,其中护理型床位52张,现入住特困老人87人。

两年后,我再一次来到这里。

与上次不同,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当我真切地走进这里,才得以看清这里的全貌。

几排明黄色的平房坐落在院子两边,显得格外规整,院子中间是一个广场,水泥地上摆放着五六排钢制的椅子,正对着一块巨大的LED屏幕,屏幕上有一层灰尘,像是很久没有清理过。广场的四周散布着各种健身器材,在炎热的日头下,金属的光泽异常明亮,却没人在这里停留。

四周的墙壁被粉刷成一致的灰黄两色,每一面都挂着“老有所依”、“莫道桑榆晚”、“爱院如家”等各式各样的标语。

敬老院进门正对的大道上,种着几棵老杨树,老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用粗犷的方言聊着“中美关系”、“收复台湾”、“晌午饭的馍有点硬”等话题,话语权大多把握在六七十岁、身体稍健壮的老头手里,其他人只是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在众多老人中,我却迟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向刘姨简单描述之后,得到这样的答复。

“老田本来身体就不好,又爱抽烟。”

“这些老人的家属多久来看他们一次?”

“家?哪有家啊?这就是家!顶多就是他们的侄儿,侄儿媳妇逢年过节来看一次,毕竟手里还种着老头的地呢。要不给你换成老郑采访吧?这可是我们院里的模范标兵哩!”

刘姨是敬老院的员工,身兼多职,既是敬老院的“管理层”,又是敬老院的护工。

经过和刘姨的对话,我们了解到敬老院的老人无儿无女,或一生独身,或子女早夭,总归都是老无所依的“五保户”(五保户指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这些人被叫作“老保”,老郑就是其中之一。

在刘姨的带领下,我们见到了这位老郑,他穿着一件带有养老院logo的黑色外套,头戴着一顶“钱广”帽,藏蓝色的裤子全是泥点,蹲坐在屋檐下听着别人的闲聊。

他看到我们迎面走来,连忙站起,并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坐坐,我们也借此机会看到了老人的居住环境。

大概20平米的房间,一推门便能闻到一股活络油混杂着汗味儿的味道,这团气味挤压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一张老旧低矮的床板,几层简单的铺盖还算整洁,角落里摆放着几双大小不一的布鞋和一些杂物,床尾的墙上,挂着一台“长虹”牌高清液晶电视机,电线向下耷拉着,没有看到插座。

面对床头的右边是一扇窗户,窗台下是一方茶几,茶几上立着各种瓶瓶罐罐,最右边的桌子下是一个折叠起来的马扎,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两侧各有一个相框,里面裱着的是老郑和“妻子”的“结婚照”。

照片上,老郑脸色微红,旁边是一位身穿大红羽绒服的阿姨,两人站在阳光下,拘谨地依偎着。红色的胸花在黑色的大衣上显得格外明亮,下面写有“新郎”的彩带随风飘扬,而现在它就静静地呆在相框的旁边,时隔多年,它依然鲜艳。

老郑说她也是这个院里的院民,几年前国家出资翻新了这个敬老院,她就被亲戚送到了这里,在养老院护工和领导的撮合下,两人就此搭伴过日子,从此汲冢敬老院少了两个单人间,多了一个双人间。

老郑的桌子上放着一盒感冒冲剂还有一个蒜舀子,除了食堂每日提供的饭菜外,院民也可以在院子里自己种植蔬菜,老郑裤子上的泥点就是劳动的收获。

说到吃饭,刘姨坚持邀请她去食堂看看,她说:“乡村的养老院和城市里的不一样,咱们这里本身就生产粮食,各种食材肯定是少不了的,再加上国家补贴,米面粮油什么都有!疫情封控的时候,咱院也没有因为吃饭发过愁!”

下午四点,还没到饭点,餐厅里的桌椅排列整齐,白色的地板映射着透过窗户的阳光显得整个屋子干净明亮。

后厨的储物间堆放着林林总总的食材,土豆,西兰花,莲藕……还有一袋袋摞起来的面粉以及一桶桶垒起来的花生油。

杜大爷是这里的厨师,年轻时在别的饭店干过,和刘姨一样也是这个镇上的居民,农闲的时候在这里兼职厨师,算得上补贴家用,现在正在后厨像个连轴转的陀螺,不停地忙活着,

“说实话,确实是累,像我这个岁数,稍微做几个人的饭还中,这院里头百十口子人,一天三顿饭,都指着俺们仨,灶屋里根本离不开人。今儿从早上天不亮到现在我都没出过这屋。”

据他所说,后厨里的人手实在太少,常常累得吃不消,但他又不想多添些帮厨,否则本就不多的工资会被分掉更多。

可是他73岁的年纪并不比这里的老人小。

凑合过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这是电影《饮食男女》里的经典台词。电影中退休后的老朱摆脱家庭的束缚,和与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锦荣开始了一场禁忌之恋。

电影艺术中,老年人的情感需求可以通过戏剧化手法向观众展现,而在现实中,一个聚集了社会边缘老人群体的敬老院中,这种需求在以一种更加隐秘且迫切的姿态存在着。

汲冢镇敬老院现有87名老人,其中男性84位,绝大部分没结过婚,没有子女,他们的一生始终缺乏和伴侣以及家人们的情感连接,这也导致了贯穿人生的情感匮乏。

和城里的老人不同,他们没有公园、广场或者其他社交场所进行情感交流和宣泄,而敬老院里男女比例又严重失调,在自身社会价值消弭的晚年生活中,继续面临着更深层次、更绝望的情感压抑。

这种极度的压抑就会衍生出更为严格的优胜劣汰。

而老郑是优胜者。

老郑一辈子没结婚,刚到六十岁就来了这里,他身体健康,为人老实本分,用护工的话说“他就是很老实,是这里最听话的一个。”老郑房间的墙上贴满了“模范院民”、“最美院民”之类的奖状,足以彰显他是这里的“高质量男性”。

丁爱玲七年前来到这里,是院里3位女性中条件最好的一个(与其他2两位相比,具有较好的自理能力)。

无论怎么权衡,他们都是对方最好的选择。紧接着在敬老院护工和领导的撮合下,他们顺理成章地结成为“夫妻”,墙上的合照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使如老郑一般在敬老院顺利“成家”,然而他也很难在这段关系中获得情感反馈。

因为丁爱玲的智力缺陷。

他们的这种结合更像是两个灵魂在暮年岁月中的相互支撑。

在敬老院这个封闭空间内,院民的情感需求满足属于少数想象,容易被边缘化,由于大众缺乏深入了解,主流世界对于这些边缘之地的情感想象往往是匮乏的、负面的。

很多老人都不愿意回家

“老郑,好了没,来打牌”棋牌室门口老王远远地喊着老郑。

老郑拘谨的看了一眼刘姨,在得知采访结束后,老郑去了棋牌室。

刘姨向我们介绍了老人们在这里的生活,表示老人们平时在这过的很充实。“咱这敬老院,有棋牌室,有图书室,有健身区,在恁一进门那个广场上,天气好咯还给他们放电影,逢过节还有县里边的歌舞团过来表演”。

刘姨热情的带着我们走进棋牌室,棋牌室不大,有四五张破旧的桌子,上面胡乱的散放着扑克牌和一副象棋。

刚刚过来的老郑已经和另外两位老人围坐在桌边打牌。跟老人们打过招呼后,刘姨又热情地带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图书室。

图书室就在棋牌室的隔壁,门锁着,刘姨拿钥匙开了门后表示这里平时不锁门,刚刚消防的来检查,就把门锁上了。

图书室面积不大,三个书架上零散却整齐的摆放着一些书,《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习近平讲话实录》等书目占据书架的半壁江山,部分书是新的,一些书的首页上印着“郸城县图书馆”的字样,书架最上层已经落了一层灰,看我们注意到了,刘姨不好意思地说“咱这人少,平时光照顾老人了,这些地方打扫得少。”

“这些书,老人们平时看吗?”

“没人看,你想想啊,在这的老人好多都大字不识一个,有的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他能看啥书啊,这都是上边要求的,说敬老院得有图书室,咱这个图书室比着咱县里其他敬老院的图书室还是大一点的了”

下午五点出头,我们再次来到食堂,已经有一些老人在等着开饭了,他们抽着烟,聊着天,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电视,正播放着豫剧《朝阳沟》。

刘姨不在,老人们很热情的招呼我们跟他们聊天,“之前也有像你们这样的大学生来过,你们是干啥的?”“他们来了一上午就走了,过来给俺打扫打扫卫生,又问问俺在这过嘞咋样”

“恁做这个是干啥,能不能跟上边反映反映,给俺改善改善条件……”

广场上,刘姨向我们介绍那个大大的屏幕。

“咱县里这么多敬老院,就咱这有这个,平时天气好了,就在这给老人们放放电影,他们愿意看啥,就给他们放啥,有时候过节了,县里有歌舞团过来表演节目,一年来几次不一定,有时候一次,有时候两次,这几年疫情呢,就没有来过。”

老人们平时不允许离开敬老院,如果有需要买的东西,提前告知护工,需要护工帮忙带,如果非要出门,需要请假,上午请假下午就得回来,还必须有护工跟着。

“能不让他们出去就不出去吧,出去了万一有点啥事,而且有的老人想回家,回去也没人照顾,他一请假,回去了就不回来,让他过来还得费点事儿”

远处,几个老人在健身器材区活动,站在旋转的小盘子上,慢悠悠的扭动着腰。

此时,太阳已有了落山的趋势。

“最后一公里

“老人们平时生病怎么办?”看到在院里溜达的老人,我们不禁疑问。

“俺这恁出门就能看见,前边丽清医院没多远,二里地,小病就上那镇上的卫生院看看,这老人都有医保,生病咯不管大病小病,都去看,院里还组织着去量量血压,检查检查身体。”

她接着说:“疫情的时候有个老头,不愿意来咱这住,叫他几回都不来,最后死家里了,你想想,他要是在俺这住,有人伺候,还能检查检查身体,有啥病提前都知道了。”

距离敬老院一公里的地方,是一家民营二级综合医院,此外,汲冢镇卫生院距离这里也不过两公里,每年的体检是由镇上的医务人员负责,他们到敬老院内,给老人们量血压,测血糖,血脂。敬老院内没有专门的医护人员,但会定期对护工进行培训,要求他们掌握一些急救知识。

下午六点,食堂开饭了,刘姨邀请我们到食堂一起吃饭。

晚饭是馒头,白菜豆腐,花菜炒肉,大米粥。

根据《农村五保户供养工作条例》,农村五保户供养标准不低于当地村民生活平均水平,并根据当地村民平均生活水平的提高适时调整。

从院长口中得知,五保户每个月有1500元的生活补贴,并且每天给老人五元钱用于零花,分散供养的老人,这些补贴由个人支配,集中供养(住在敬老院)的老人的补贴则由敬老院管理,然而乡镇敬老院目前不接受非五保户老人入住。

每月1500元,平均分到每天就是50块钱,再加上每天的零花钱,每个老人一天的生活标准是55元。

饭后,我们在广场又碰到了老郑,他正坐在椅子上听别人聊天。我们坐下后,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点。

关于死亡的问题,老郑并不回避,自己的地都由侄子在种着。死后,侄子会拿着国家拨的5000块钱为他料理后事。

对于那些没有亲人的院民,刘姨表示他们的后事会由敬老院代办,用那5000块钱买一个差不多的棺材,再买点花圈,纸钱什么的。

晚上七点多,老人们即将休息,我们也离开了敬老院。我们越走越远,回头望去,敬老院的灯光逐渐暗淡……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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