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的一生,很像是可以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的万花筒。”
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登春台》书名出自《道德经》第二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登春台》时间节点定格于1980年代至今40余年,北京春台路67号四个人物的命运流转,犹如浮萍断草。
江南笤溪村的沈辛夷、北京小羊坊村的陈克明、甘肃云峰镇的窦宝庆、天津市的周振遐,他们在时空交错里汇集于北京春台路67号,演绎着无数惶惑,如登春台。
北京春台路67号,坐落着一个巨大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它以公路运输为主业,通过技术、大数据、算法、监测、AI等科技手段将人物互联互通。
神州科技公司电子幕墙上的公路运输地图赫然展开,无数车辆化身为一个个蓝色的光点在网状地图上缓慢蠕动。通过电子显示屏,可以清晰俯瞰到一个广阔世界的缩影。
上午9点半,中关村软件园东侧附近的丁字路口,人流如潮水般漫上街面。周振遐头戴一顶草编的遮阳帽,沿着上地西路,不紧不慢地踽踽独行。
一阵轻微的痉挛在他腹部生成,并逐渐增加了力度。头部的剧痛让周振遐的视线一片模糊,几近失明。
在陷入昏迷之际,春台路67号既来将往的人和事,杂然丛集,旋生旋灭,惊喜的、愤怒的、高尚的、猥琐的、光明的、阴鸷的、希望的、绝望的……
格非用电影倒叙、插叙、正叙和片段的一贯流行手法,呈现出四个主要人物及围绕他们身边发生的人和事,成为其“江南三部曲”的延续,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不点,都逃不过在大时代洪流中裹挟而生。
沈辛夷
“时间吞噬一切,但从不吐出什么。”
她是沈辛夷。
90后女孩沈辛夷出生在苏豫皖交汇处,一个江南的乡村家庭。辛夷这个名字是姑妈沈文雁给取的,辛夷也叫玉兰、望春花。
她的父亲沈文鸿是入赘到家,长相高挑帅气却体弱多病,母亲贾连芳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辛夷三四岁时,母亲和同村的“长腿鹭鸶”在旅馆开房,辛夷在外面沙发上听到里面说话,而她认为这是在做梦。
辛夷弟弟出生后,母亲开始特别疼爱他,与丈夫到武汉打工也不忘带上他远走高飞,并且将弟弟送入贵族学校就读。沈辛夷成了“留守儿童”,与外婆生活。
母亲除了重男轻女,而且还是一个贪婪成性、爱财如命的女人,她唯一的优点就是勤劳肯干,无论是做小生意还是下苦力都会拼命挣钱。
梦想发大财的贾连芳到晚年怡然外债累累,直到患上重疾,医生告知还有三到五个月的大限。
当贾连芳在敬老院半夜醒来,问辛夷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些年,你在北京,到底存了多少钱?让我用用。”
原来她得知这家养老院经营不善、投资人有意出让,她想借点钱将这家养老院盘下来自己经营。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天底下的钱,都跟我有也许用不了几年,我就能咸鱼翻身……”贾连芳对辛夷说。
她在“展望”养老产业在老龄化社会中的前景时,她那瘦得脱了形的脸,重新变得生动起来。她体内仅有的一点活气,让她那黯淡的眼神再度变得明亮。
辛夷有一个爱她的父亲,但父亲是个懦弱的人。在这样的原生家庭困境里,辛夷总是试图逃离,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困住她的地方。
辛夷在读中学二年级时,学校组织到灵岩山春游,却被陌生男子猥亵。
在这样的原生态“家”中,坚韧努力的辛夷渐渐长大,她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越来越坚强,希望早些离开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最后,辛夷如愿考上北京外国语大学。在刚刚顺利进入读研阶段,母亲打来电话,让辛夷尽快整一笔钱,因为弟弟沈新桐被30多万高利贷追债。
面对母亲几次三番的威逼恫吓,辛夷无奈委身北京的桑钦借钱替弟弟还贷。读研三年,也是辛夷和桑钦在一起的三年,他带她去名山大川、上海杭州深圳三亚……
而辛夷始终觉得桑钦带着面具生活。属于京城迷惘一代的有钱人桑钦不久后上吊自杀而死。
刚毕业的辛夷到一所中学教书,一年后,她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神州联合科技公司上班,面对公司二号人物陈克明的频频示爱,辛夷的心里始终无动于衷。
辛夷之后的人生,也是一趟不断折返故乡的旅途……
陈克明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老天爷的心情不好,不让你获得幸福,那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他是陈克明。
改革开放对沈辛夷来说,是时代引导着她的母亲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迁徙,而陈克明的生活同样内在于这一历史进程,他出生于北京海淀最北端的小羊坊村。
这个当年的小山村,与被称为“中国硅谷”的后厂村只有一墙之隔。
中关村软件园的兴建,“城市这个庞然大物伸展开的巨臂,终于将位于海淀最北端的这座小山村揽入了自己的怀抱”。
陈克明三本大学毕业了,实际上他几乎没有学习到任何知识,只是领了几本教材。无所事事的他在母亲的安排下与一位名叫静熹的姑娘成婚。
陈克明在这时代的浪潮中抓住了“机遇”,开始走上他人生事业的上坡路。
婚后,陈克明从事过各种工作:服装厂经理、租借卡车去工地运输渣土,或是承担大楼内部装修的工程。直到他被自己的岳父设局,欠下一笔数百万元的巨款,无奈只得开起了出租车。
然而,也正是这一勉强度日的工作,令他得遇今后的贵人周振遐。陈克明与沈辛夷的另一处相似,是他也经历了家庭破碎。
尽管陈克明很爱静熹,在来到春台路67号之后,他还是在种种偶然因素的促使下,不可避免地出了轨。他瞒着静熹,静熹却几乎是在同一节骨眼上,陷入重度抑郁的阴霾之中,两人最终走上离婚的不归路……
陈克明的精明能干,很受董事长周振遐的赏识,甚至想培养他为公司的“接班人”。神州公司上下流传着他是是老头的私生子。而之前一度失联的司机窦宝庆也曾经被传是老头的私生子。
窦宝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挂着一块幕帘。幕帘把一些东西挡住了。但人其实很清楚,幕帘后面有什么。”
他是窦宝庆。
窦宝庆出生于甘肃云峰镇下的一个小村庄,20多岁的他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成为了神舟联合科技公司董事长周振遐的司机。
他形象颇佳,但偶尔笑容的背后带着不易察觉的阴郁,行动与谈话间带着一种原始人的粗犷。
他对任何人都冷漠而疏离,始终握着自己的秘密,在人群中踽踽独行,唯独与两个人关系特殊,一个是富婆郑元春,另一个就是董事长周振遐。
窦宝庆握着自己的秘密已经很深、很久,这个秘密在他心中暗自生长,越长越大,时常有破壁而出的冲动。他快要被这个秘密撑破了。
郑元春要求窦宝庆给她讲故事,而窦宝庆在强烈倾诉欲望的驱使下,不知不觉地向郑元春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将奸污、逼死读高三的姐姐的幕后元凶像宰羊一样一刀杀死。
被捕之后,窦宝庆领悟了老实巴交的父亲把他急于送到北京远走高飞的意图,也明白了母亲突然发疯的理由。透过他的阴郁逼仄的目光,读者也看到“风景”在窦宝庆的世界重新出现。
在监狱里,窦宝庆时常想起周振遐说的话:在面临人生中最坏的状况和运气时,仍然有必要做出积极的选择。
周振遐说,一个人,若总是习惯于从现在看向未来,自然越老看越焦心,越看越恐惧。如果倒过来,你拥有一种从未来,从生命的尽头回望现在的眼光,你会立刻发现,现在的每一刻,其实都无比珍贵。
周振遐说,就算你被判死刑,你的时间,至少还有一年以上。一年的时间其实也不短。在面临人生中最坏的状况和运气时,仍然有必要做出积极的选择。
周振遐说,生命的最终完成,需要有一种觉悟。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时候获得这种觉悟,都不算太晚。实在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想想槐树上停着的那两只鸟。
周振遐
“少年梦见了既来将往、旋生旋灭的一个个晨昏朝夕,梦见了云飞、花开、犬吠、人跑,也梦见了自己日后的命运。”
这是“佛系”周振遐。
周振遐是小说最核心的人物,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在他的带领下,神州公司业务连年翻倍增长。
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于长江北岸下河平原的一个小村庄。7岁那年,他母亲改嫁,他被天津一对不会生育的夫妇收养。
1977年初夏,被北京一所大学的物理系录取。任何年代和任何时候,知识改变命运,都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毕业后,周振遐与同学兼好朋友蒋承泽一起坐船出海,因为天气原因滞留在了福建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小渔村茯西村附近将近三天时间。
而游船即将离开的这个小渔村,是他们生命里的一个偶然,也成为他们日后人生不可规避的归点。
周振遐很“佛系”,一生都在寻求一个能避开人群的安静之所。他在婚后的第二天就与妻子夏鹃分床而睡。他不喜欢热闹和社交,也不喜欢饮酒,就连抽烟也属偶然。
他所厌恶的,并不是某个特定的社交圈子,而是抽象的、无差别的“人群”。他试图躲开的,也不是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的人。
退休后,当他因急性脑梗而昏迷住院,姚岑几乎每天到医院照顾他,并在他出院后搬进了周振遐在西山云锦的家,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直到晚年才找到真正的爱情,可是又像小青年那样羞于启齿、甚至心存焦躁和不安。他和姚岑之间,存在着可能发生的感情,却又隐隐地不敢兑现……
晚年的周振遐喜欢在墅院里种花弄草,在清寂的午后,他端坐在茶桌旁,一边喝茶,一边望着楼下的花园发呆,什么心思也不想,什么事都不做,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而非局中人,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他在想入非非的同时,也在为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计划辩解:他所要逃避的,不是劳作,而是如今越来越稠密的人际关系;他所要追求的,也不是什么低级的肉体享受,而是重新融入自然的心灵平静。至少在一点上,他与瓦尔登湖畔的梭罗以及那些有出尘之想的隐逸之士心意相通。
方才还是少年,梦醒的时候,几十年已倏忽而过。“佛系”的周振遐,留给人们太多无尽的思考。
朱老师
朱老师是一位典型的中国教师形象,他爱岗敬业、爱生如子,他满腹才华、诲人不倦,却又与时事分崩离析。
在辛夷就读的蜀阳中学——这所升学率极高的名校里,落拓不羁的朱老师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
他的自命清高不合时宜,眉宇之间常有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荒寂之气。还有,因公开顶撞校长的训诫,朱老师被迫辞去高中语文教研组组长的职务,来到初中部教学。
辛夷在读初中二年级时,学校组织到灵岩山春游,她在中巴车上突发高烧,班主任朱老师只得“叮嘱司机留心照料”,临走时给辛夷吃了两粒感冒灵,“又将自己带的一袋面包和装有热水的小暖瓶留给了她”。
辛夷昏昏欲睡至中午,感冒好多了天却突降大雨,辛夷在中巴司机的指明下撑着一把黑雨伞去附近厕所,却被陌生男子猥亵。
下午返途中,坐在辛夷身旁的班主任朱老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汽车颠簸之中,朱老师那凉凉的指背,偶尔探向她的前额,在确信她没她再发烧之后,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灵岩山春游辛夷事件发生三个月后,学校知道了情况始末,朱老师背上了严重的处分,他被调往安徽广德的一所民办中学教书。
朱老师的离去悄无声息。当辛夷听说朱老师离去的消息之后,万分难过。
从那以后,辛夷就再也没有见到朱老师。
每当她情绪烦乱,心头空落落无所依归的时候,她时常抬起头来,看一眼如大象般静默的群山以及在晴空下悬浮的白云。山的另一边就是安徽广德,而她亲爱的朱老师,就在白云的下面。
朱老师说,永远不要用任何浪漫的想法去看待生活。生活从来都是严峻的。哪怕它就如一个开满了玫瑰的花园那样让人赏心悦目时,它的底子依旧是严峻的。
朱老师说,永远不要去问: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因为生活中的不幸和灾难,不是平均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
朱老师说,一粒花草的种子,落在院中的沃土里,它自然长势良好。可是,如果被风一刮,这粒种子高高地抛向空中,落在墙垛上,落在屋顶瓦楞的缝隙中,落在了茅坑边上,它照样要生根开花。
朱老师说,烦恼或不幸,总归是你的烦恼或不幸。别人帮不上什么忙,它需要你自己去担负。
朱老师说,除了白痴之外,生活中并不存在完全幸福的人。一个再不幸的人,心灵深处也有一线光明。
朱老师说,要学会从时间的末端来看待现在。一件烦心事,无论多么棘手,放到几年、几十年之后再来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附记
易卜生写道:“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一份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也有他的一份。”
过去的几十年,我们的发展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一路狂奔,我们全体都在后面大汗淋漓地追赶,我们追赶的步伐常常跟不上发展的速度。
余华写道:“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换句话说,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幻象中去。
《登春台》中每个人物形象,究竟是怀抱各自宿命,还是醒在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故事渐渐拼凑成全貌,带我们离开地面,回望四十多年间的这一整个时代。
如今,我们身处现代文明进程中,面对着时代的巨大变幻。人流如潮水般漫上街面,列车极速狂飙突进,巨量的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填满生活的缝隙。
一切都不会为任何人稍作停留。现代社会,最大的变化,是不是人心?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等人的故事中都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映照出现实的种种。
他们从无序、偶然中走来,却在时间的湍流中始终往前行进。如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于万千命运中,我们推开自己的窄窄的门。
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一个人性压抑的时代来到了一个人性放荡的时代,从一个政治第一的时代来到了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
当北上广深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无数人们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熙熙攘攘,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当发达地区与西部农村萧条落寞、城市文明速度与农村愚昧程度、知识改变命运与上学无用论等现象依然存在。
今天,社会的束缚消失之后,曾经让人倍加珍惜的家庭自由突然间无足轻重了。如今婚外恋越来越普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登春台》中,辛夷母亲贾连芳与“长腿鹭鸶”、富婆郑元春与窦宝庆、神州公司创办人蒋承泽与姚岑、郑元春丈夫在外包养情妇、沈辛夷与面具人桑钦长达3年的“恋情”,凡此种种。
当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舞台,可以充分地秀自己之时,过去意义的家庭在今天完全改变了,或者说现在的家庭不再像过去那样承载很多属于社会的功能。
当很多人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珍惜家庭,因为他们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了社会生活里,很少体现在家庭生活中。
阅读《登春台》,可以说,格非以独特的创新精神对文学人物和社会现实进行大胆的文体实验,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极少的、难能可贵的现象级文学流派。
很多中国作家写出的作品,总让我们觉得远离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当我读到了太多隔靴搔痒的故事之后,清华大学教授格非却让我读到了切肤之痛的发展中的现实。
这就是一个真正的作家的力量。
读完《登春台》,掩卷长思,行不得则反求诸己。
《道德经》还有一句话:“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
“而现在,他的梦就要醒了”,这是《登春台》神奇的一笔,这更是一个有良知作家写出有良知作品的力量。(文/栗晓)
栗晓观察
热情地生活,冷静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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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女孩沈辛夷出生在苏豫皖交汇处,一个江南的乡村家庭。正确文字应为“苏浙皖”,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