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大和七年,亦即公元833年春,30岁的杜牧奉幕主沈传师之命,由宣州途经江宁前往扬州出差,并拜访淮南节度使牛僧孺。

牛僧孺是个大人物。既是政界贵胄,后官至宰相;也是文坛名士,与白居易曾交往吟咏。《新唐书》有“牛僧孺传”篇目。

烟雨江南,春光旖旎,鸟语花香,景色宜人。此情此景,耳濡目染,心潮澎湃,不能自抑。遂写下七绝《江南春》一首: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杜牧一双诗眼,犹如凌空一架无人机,俯瞰、扫描、航拍下一帧一帧江南美景,拼出一纸手卷、一本册页。

当然,诗无达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此诗亦有解读为咏史怀古之篇,以此对当局统治者信仙好佛的委婉劝诫。

“楚王好柳腰,宫中多饿死”。唐文宗毕竟不是唐太宗,不是谁都有听取《谏太宗十思疏》的雅量和肚量。

《一代宗师》里宫宝森说:“看不得别人好,看不得别人比自己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去岁冬,有江南之行,竟遇雪。

钱塘上下,银装素裹;富春内外,分外妖娆。

不禁哼唱起马頔那首《南山南》:“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就在一条丁字路口“丁”字的左胳肢窝,一株红梅,满树芬芳,傲雪凌寒,唯有暗香,氤氲左右。

梅逊三分白,雪输一段香。

红梅白雪,成为绝配:相互点缀,彼此陪衬,你我成全。犹如咖啡离不开“伴侣”,岳云鹏离不了孙越——逗哏还得捧哏衬,清风明月结良俦。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一树梅花雪里红,粉嘟嘟的花瓣娇滴滴地开。

“花的心,藏在蕊中”。趴近了看:粉的衣、白的蕊、黄的心;再近些,那粉色衣服也是层层叠叠的,好似冬装里面还套着毛衣、卫衣、秋衣、内衣。

那些含苞未放的,裹得更紧,斜着身,抱着臂,犹如风雪中裹紧臂膀的旅人,缩小体积,减少与寒冷的接触面积和“正面冲突”!

树下花瓣,零落一地。有的装扮着凛冽大地,成为柔软的存在;有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树上竟然还有四个鸟窝,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已经鸟去巢空,孤傲地悬于稠密枝杈处。

鸟窝基本都在枝干的最高处,“强避桃园作太古”。鸟儿也很聪明伶俐,巢窝皆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就势而建;结构看似枯枝堆砌,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鳞次栉比——每一只鸟儿都不啻为一名高级建筑设计师。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几杆枯枝虽老无所依,也倔强成一个苍凉的姿势,悲而不戚,哀而不怨。

树干有碗口那么粗,树干呈黑褐色,新枝妆成清绿。生命锋从磨砺,香自苦寒涌动,其内生动力拱发出密密匝匝一排花骨朵。

不知是谁的一只手套,挂在及胸处的一条树枝,一半是皮革,一半是棉线。皮革已经磨出了光亮,棉线也跑了线头,烂出一个指头洞。到了“退休年龄”,就被无情遗弃,再也温暖不了谁的手,再也无法御寒今后的无数个春秋。

人啊,是最现实的动物。


董桥曾作《读梅》妙章,有句云:“画梅画的其实是胸中的学问和怀里的清气,贴切点说是写不是画。吴昌硕苍茫孤冷如老衲;张大千坚贞秀媚如美人,伊秉绶草草几笔倒是假强如诤臣、古傲如匹士了!”

这株红梅,在我面前立体成一幅六尺整纸的“迎春傲雪图”。

看,这一枝犹如李方膺笔下江路野梅,繁枝密萼次第开;看,那一枝酷似关山月笔下孤山老梅,虬干如龙笑春风;清气弥漫,空香如洒,又可比拟王成喜笔下的新枝勃发,惊艳了整个冬季。

若是金冬心见到,也会“动心”吧?不然,其不会在《墨梅》题跋中写道:“耻春翁画野梅无数花枝颠倒开,舍南舍北处处石黏苔,最难写天寒欲雪水际小楼台,但见冻禽上下鸣春弄影不见有人来。”

我来了,我看见,“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太平御览》卷九七〇引《荆州记》记载,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与范晔,随贻一诗:

折花逢驿使,寄予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友朋雅谊,何过于此?想想,还是古人玩得高级。

野路无人,孤梅自芳,“无人会,登临意”,惹人嗟叹。

临行前,环伺良久,痛下决心,遂放下斯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折得梅花一段香,以纪此行。

梅瓶一枝,春信满屋——“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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