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新资料《国家图书馆藏陈介祺书札》作为目前所知体量最大的陈介祺亲笔书札,首次原大原色原貌出版,面世以来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上海书画出版社特邀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大学和中国美术学院双博导陈振濂教授撰写前言。

今刊发全文,以便读者进一步了解陈介祺陈介祺及其亲笔书札的出版。

金石学大师的典范

文/陈振濂

陈介祺是不世出的一代金石学宗师,陈介祺又是一位忧国忧民的士大夫中的典范。

陈介祺是一位开宗立派的古物收藏大家,但陈介祺又是一位精通细微技艺的“大国工匠”。

陈介祺是一位引领时代风气的先行者,陈介祺又是一位极其嗜古循故的“守夜者”。

关于金石学巨匠陈介祺的研究,近几十年间可谓丰厚之甚,汗牛充栋,层出不穷。关于他的生平研究,有年谱、年表;有传记、研究论文集、大型图册;至于他的《十钟山房印举》《簠斋传古别录》《簠斋藏古目》《簠斋吉金录》等等,更是研究陈介祺的必备史料。

尤其是他的古器收藏与研究,遍及商周青铜器、秦汉刻石、古泉古兵古陶、画像砖瓦、玺印封泥、诏版权量、造像碑碣、古籍刻拓、书画牍札各领域;

伯鱼鼎 西周早期左下钤印“簠斋藏三代器”

半两泉范 西周早期

大吉富左下钤印“君子砖馆藏砖”

始皇诏版 秦

吴道兴造像 北魏

释文:归里后力不能致,彝器近年亦不出土,遂收小品及古玺古匋砖瓦等……

释文:……古陶、古玺、秦斯瓦量瓦当而已。传古之事不过藉可多拓三五年。所索不足所费,无论心力,或不为君子所哂也。附上秦诏瓦量残字一册……

始皇诏陶量右下钤印“秦诏量瓦之斋”

又他毕生专攻古代文化研究中的经史、义理、训诂、词章、音韵诸学而有精湛超出凡庸之学术修为;更以传拓、考释、著述、翰札往返各种交流方式,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珍贵图像与文献数据;此外,还有阮元、潘祖荫、鲍康、刘喜海、何绍基、吴式芬、吴大澂、王㦤荣一众业界公认学富五车、高标史轨、众星璀璨、各有开创之功的大师巨匠之间的翰墨交游。总之,一介儒士陈介祺,以一人之力标示着一个金石学鼎盛辉煌的大时代,以他为枢纽,可以衍生出许多立体丰富的考察领域与研究课题。

释文:……而窃谓古学之长必折衷于理,博而不明,不能断也。

释文:……汉学之杂,必择以理。读古人之字,不可不求古人之文。读古人之文,不可不求古人之理,不可专论其字。

一部金石学史,如果说,宋代欧阳修、赵明诚、李清照、刘敞、吕大临、薛尚功,是第一代;至清中期以后,阮元、毕沅、潘祖荫、孙星衍、黄易、吴大澂、何绍基、赵之谦则是第二代。第一代是勾画出学科雏形,分门别类,充实内容,各树其帜;第二代则兼涉探古、考古、鉴古、藏古、释古、问古,形成完整的“金石学”“古物学”的从学问传统到学科意识学术架构之链,再到古器物学、古文字学、古文献学的各层分支体系的庞大体格。而在其中,若论上述六个“古”的技术分布之细密且各领风气、又合为整体而有四梁八柱、天盖地基的学科大厦,陈介祺肯定是唯一一位集大成者和总领者。在他身后,再也没有出现历史上堪称在“量”“质”上均可以有资格成为被追随步武之人。

释文:……寄来大鼎拓本,其字乃假刻,以薛书与今器凑成,其字上又似加绿者。足下不知之耶?如看不出,则眼力仍不如令兄矣。古器真假,世人多不知看字,而只知看斑色。看字不但看字底之新旧,有灰无灰,假刻者之必有刀痕或铜刷痕,以文义篆法定之,尤百无一失。

释文:……人不能别,则亦不学之弊耳。惜乎无字古器大遭荼毒,转不足供雅玩。夫无字何害?只知重价买有字者,而不知一纸拓字,一幅全图,无论有多大学问,皆足供其考定。又岂必如宝珠玉之必贵己有,而茫然不辨真假以株守之耶?残簋字即真亦弱。近来收拓本之心更切于前,千望代为留意,各处搜罗见寄。此后千望细心为购真字之品,至要至要。其余零星

释文:碎铜残字、残笵残瓦字、残砖字、三代古瓦罐、六朝古瓷瓶半截有颜色可插花胜于宋瓷者,亦望时为留意。古印想亦有假者,亦须加意。寄物必须用匣。有上等非常之品先寄信来,并拓本,商量或取或送可也。

陈介祺的另一个史无前例的卓越贡献,是以一己之力对于传拓术的恢复、深化与开拓、提升。在乾嘉道咸之中国古史研究,因地下出土青铜器与石刻之日益丰富,从而引发上古史至中古史研究考证繁荣兴盛之际,陈介祺的划时代贡献则是在于:

一则以一己之力,因了多方收集,而拥有了庞大的金石文物收藏尤其是三代古器收藏。

释文:……今日审定金文,必先去喜新好奇之见,察习见之字、新刻之痕,至求古人之真,则寝馈真拓而已,不可以言罄也。乞教正之。舍亲王孝绪舍人便寄上敝藏三代器拓二百六十六纸……

征人鼎 西周早期左下钤印“簠斋藏三代器”

尤以各种商周鼎彝,和秦汉碑碣印章封泥、六朝砖瓦镜铭,追究其铭文墨拓获取古文字字形并作考释,从而形成了足够的实物数据与文献数据互相左证,并通过集藏、传拓、编纂的方式,为古代史提供了第一手数据。

《十钟山房印举》中所收簠斋藏古玺

簠斋藏古封泥

清白连弧纹镜 西汉中晚期 

邰钟释文

二则鉴于当时仅靠图绘木版刻印的图像印刷手段的明显不足,如果仅对于碑碣砖瓦石刻文本与字形的传播,尚可用墨拓来应对,但对于器物实体与形制的传播,在宋代前后只能以勾摹绘制器形来勉强记录,因为没有摄影手段而捉襟见肘、举步维艰。于是陈介祺毅然决然,尽毕生精力发明创造了“传拓”“全形拓”新的图像复制、传存与表现手段。

传古别录

鄂侯驭方鼎 西周晚期右下钤印“簠斋藏三代器”

至此,平面的古代碑碣文字的铭文遗存,立体的古器物形制图像遗存,在交流复制图影传播上终能化身千万——论其万世功业,因探索出最好的技术手段,诸妙皆汇聚于陈介祺一人之手;又获得他尽其一生的精心研究,而得以昭耀于时代。

释文:曾自制联云:一室莫如书作伴,千秋唯以古为师。

今天,我们西泠印社百年社庆后,在全国倡导已十五年,早已蔚为风气的“重振金石学”,其中体格庞大的诸分支项目中之居于最核心项目的,即是“传拓”术的继承与创新。两百多年前陈介祺的首倡,正是导夫先路:是前驱、是先行、是楷模示范。

陈介祺有一手极儒雅的小字书法,无意为书家而自有楚楚风神。他的许多拓片题跋和嘉道时期官僚文人士子普遍热衷的挥毫大对联,字格瘦长而点画并不遵唐法。别出心裁,当然是极具标志性的个人风格,辨识度极高。但推想以他父亲是吏部尚书陈官俊,自己又于道光二十年(1840)中举,五年后中进士,又在翰林院供职,应该有一手“馆阁体”式四平八稳的毛笔字书法,想来于唐法应该并不陌生,但检诸今存海量的题跋字迹和大对联的书迹,似乎少见踪影。记得过去曾经一直为此对陈介祺好奇而存疑。

拓片题跋

篆书好古明至七言联 青岛市博物馆藏

今见这部国家图书馆所藏书札,乃忽忽有所悟。盖其日常书写之相,应该是这种发乎自然、稳健挥洒、规矩宛然、又极有书卷气的样态。而以字形瘦长狭窄又线条头尾不作刻意顿挫不回锋收笔的大字对联小字题跋,却反而应该是他的刻意表现之体,或即契合于他的长期浸淫金石翰墨后形成的个人趣味之体。自家情有独钟的风格技巧反而不合“馆阁”常法,而中规中矩从小训练的科考之体却成为一代文人大匠的“底色”,其中的辨证关系令人深思。

日常书写

致苏兆年

致王孝禹

致徐会沣

致潘祖荫

本部《图家图书馆藏陈介祺书札》的尺牍书迹,则是陈介祺书迹中作为“底色”的典范。于此可以见出他深厚的文史学养与收藏宏富、足可重建古史且品味独高的“金石学”修养,尤其是其中有大量与交游友好之间关于墨拓技术的往返探讨说明,弥足珍贵。又许多内容还牵涉通河道、整吏治、戒洋教、荐职官、计印费、防侵吞、清冒领、办团练、谈兵事、选火器、重海防、倡赈灾、吁禁烟,等等,几可视为当时一个有节操的士子学人的立体生活实录,从而见出陈介祺作为一名士大夫忧国忧民的宏毅之思。

释文:……惟地方情形及人心与官役,积弊日甚一日,其变日甚日速,非田间留心不知。

释文:……今日积弊之深,非真得人、真爱民,不能破除沉锢而大有为矣。沉锢二字之极,彼亦止作得君不得与民近一语而已……

释文:……杞人之忧,深不能已。

但从我们的特定立场来看,此书中所收数十通谈金石彝器收藏与传拓的内容,还是更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与迷人魅力,因为这正是金石学大师陈介祺之所以为陈介祺的所在。


特此声明
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分享至

陈振濂艺术讲堂

陈振濂官方正观号

+ 关注
查看更多文章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