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宇

关于张宇和他的《呼吸》的一种新读法

阎连科

在河南,张宇是写出什么小说都无须惊叹的人。伴他一生的才华和感悟力,少有人能够追上如同何等擅飞的风筝都要仰望鹰。好在上天把懒散的禀赋给他了,并将他困守在了到底还是封闭的中原圈,使他炼就了“活得好才是真艺术”的作家人生观与文学观。倘若他真把写作当作宗教去祈祷、去敬拜、去殉道,大约没有人能料到他会写出怎样不同俗凡的作品来。

于是他写出《活鬼》《疼痛与抚摸》《软弱》等那些在整个中国文学中都独具一格的小说时,人们觉得无须誉美那是张宇的常态他本该写出那样的小说来。他写出有别上述作品的小说时,人们觉得张宇就是这样子。这个才是真张宇。于是也就在低声叽喳之后时过境迁了,如同涟漪之后的一湖静水样。

没有什么能比静水不流更能扼杀作家的才情和创造力。

中国文化真正的可怕之处是我们能把天崩地裂化为平静淹没在浩瀚大湖中。以为阅读的量微是我们民族的羞口处,而其实质上,是在其量微的阅读中,阅读后的平静才是文学的冷寒和峡谷。张贤亮曾是当代文学炙手可热的人,当年几乎每一部作品的问世和出版,都让人们脚步匆匆、口干舌燥过。而其生命过世后,人们对他和他小说的平静如同这位作家从未写出过值得忆回、论谈的小说样。江苏的陆文夫,其代表作品《美食家》,曾让半个中国的读者都一边捧读一边流口水。曾作为中国当代文学醒苏后的经典,让一半巴黎的读者都念念兹兹中国的美食和中国小说的奇妙与艺术。可现在,我们连《美食家》的再版也难读到了。似乎在当代文学中,从未曾有过陆文夫。也未曾有过《美食家》。

我想张宇是最能深味张贤亮与陆文夫的人。因为他曾经和他们一样大红大紫过。也和他们一样寂静空寥过。所以他才会早早感悟修炼出“活得好才是真艺术”的人生哲学观。才会把闲食、盆景吃出、种出一种经典而名闻遐迩来。

勿须把写完《足球门》后张宇的搁笔当作惊天呼地的事。但我们应该把十三四年后,年过七十又写出《呼吸》的张宇当作一个特殊的范例去看待,去醒思。《呼吸》在读者中已经渐热起来了,阅读和讨论,从零星小雨到了追脚阵雨了。我是首先将《呼吸》当作菩提达摩的传记去读的,如同阅读被越南驱往法国的一行禅师的名作《佛陀传》。而之后再将《呼吸》当作小说去读去认识,便忽然觉到了张宇对小说艺术的供给,似乎被一种我们惯常的阅读淹没了。也被他一、二、三的引言表述带走了。使得这部作为小说存在的作品又重新回到了张宇“生活与艺术”的固有轨道上。仿若今年檐下的家燕明明不是去年那一双,可所有的来客又都以为是“翩翩堂前燕,冬藏夏又见”。于是所有的议论都将《呼吸》与张宇的人生联系起来了,以为作家人生的闲散精神是一种禅,是庄子、陶渊明的出世入世观,而忽略了《呼吸》作为小说文本独立存在时,它独有的价值和探求。

当然可以把《呼吸》当作一部历史文化小说看,何况作家也是那样去表白说明的。还理所当然可以把《呼吸》当作作家生活的精神写照去解读,更何况作家似乎就是那样生活、那样去认识艺术的。然而说到底,一部小说问世后,他最终就是一部“独立存在”的书。时间会剥去那本书体上的所有附带物,让那本书裸体存于浩瀚如烟的书海里。存于文学史的河流淘洗间。正是从这个文学史的角位望出去,我们看到《呼吸》在一条文学长河中码头般的存在了。看到它的独有如同堂前燕的新飞新巢了。看到中国文学在二千年的荡洗流淌中,有一脉从无止息之写作,源于慎重而从未被我们莫名的慎重论及重视过。那就是——自古至今的一脉宗教文学如同一条暗河在黄河的河床之下流淌、泛起和隐没。它出现时泉涌而喷射,淹没时悄然消失仿若沙粒消失在沙漠间,水滴消失在黄河汛期的浪涛上。而当我们剥开大流沙皮的覆盖后,也才发现原来它亦是跟随着漫漫的时间和历史,涓涓滚滚千万里,而从未曾消失却又从来都被我们依时依史的选择遗忘或暂且推到一边去。

 回到我们的小说源头《搜神记》,其中的名篇《徐光种瓜》和《葛玄使法术》《吴猛止风》及《天竺胡人法术》等,都是中国宗教小说最早的写作和粒种。虽那些小说讲的都是道士和方术,可却到底是将我们这脉宗教文学的一扇妙门豁然洞开了。继而这脉小说走过唐传奇中的无数寺庙和教业,到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等小说,它们被我们奉为古典经典后,我们也才恍然意识到,儒释道的宗教写作原来也是中国文学中最为不可或缺的存在和标高,只是因为迫不得已的时间或时代,自现代文学后,这脉传统戛然息失了。隐入暗河了。如此宗教文学偃旗息鼓、如一条河流断水后,河床上长满了新世界的庄稼和树木,连当年宗教的瓦片沙土都未曾留下来。直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们重新读到德国伟大作家赫尔 ·黑塞的小说《悉达多》,读到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和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杰作《权力与荣耀》,以及近邻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和晚近译来的远腾周作的《沉默》与《深河》,于是怅然若失地回头望,也才看见原来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中,这一脉写作千年存有、成就斐然,只是我们很少做过真正系统的开挖和研究。很少在文学史的意义上,开宗明义、大张旗鼓地讨论和著说。而今缘西而视东,将我们的这脉写作与以欧美为主的世界文学的这脉写作比较时,我们也才发现和看到,在这脉写作中,我们写的是人与神,他们写的也是人与神。

我们在人与神的文学关系中,写的是神如何降落成为人。而他们,写的是人如何上升成为神。

原来最根本的差别在这儿。

一如地球如果不是旋转而是上下或左右跳动运行时,那差别仅仅是那个圆心在哪儿。

似乎情况是这样。

情况确实是这样。

我们这脉写作的精神走向确实是让神如何一步步地靠拢生活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我们最源头的宗教小说《徐光种瓜》中的徐光样,他本来都已经是了神,可以将一粒瓜籽随便埋在脚下的哪,旋即就能让这瓜籽发芽、扯藤、结出许多瓜。这是多么罕见的神迹和神明。可作家和故事,却又让藤蔓结出许多瓜果后,集市上一个卖瓜人的一车瓜果不见了,被人移花接木了。于是神迹成了术盗成了偷。神由此不仅成了人,而且还成了可以逗我们一乐一笑最庸常的人。沿此由神而人的笔道至通灵神作《红楼梦》,开篇中的教人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到人间,要完成的使命也还依然是,将可以补天的神石送入人中享受人的七情和六欲,让所有的神和神迹都坠入生活的尘埃成为人,经历人的凡俗和尘事。就是天作《聊斋志异》中,有着四分之一的篇目都是教业和教人之故事,是宗教文学在古典文学中的一次最集中的写作和爆发,然这百余篇的宗教故事中,又无一教业、教人的精神不是让神成为人,成为生活、尘埃中的凡人和土尘。如此我们这脉写作的精神确立下来了,和上述世界文学中经典的宗教小说精神截然两向分开了。我们的传统是让宗教文学中的神,脚步哗哗向下走。而他们,是让人经过天地苍茫的磨难一步一步向上走。

我们让神而人使读者获得趣味和消遣。

而他们,使人为神使读者获得一种崇高和神圣。

《悉达多》讲述一个婆罗门贵族青年从个人的骄奢淫逸到为天下世人的摆渡济世而最终悟“佛”成为“神”。《红字》中的教长丁梅斯代尔和其情人海丝特·白兰,在人和人性的无尽耻辱中,经过不息的磨难和挣扎,而最终都成了人的精神上的神。《权力与荣耀》中的神父在人世间的尘欲中,逃亡、行走和跋涉,千里万里至尾末,终于走出了人之欲念的万丝纠缠而成了有着人之灵魂的神。到了近邻的《沉默》与《深河》,远腾周作直接写的就是小说人物如何走过人世的尘埃而成为尘埃中最洁净、神圣的人(神)。

虽然我们不该将古典文学中的一脉写作与世界文学中的这脉现代写作相比较,但想到在我们的现代文学中,我们这脉写作的断代、断流几近空白时,这样的比较就不无道理了。也就可以缘此、沿此而更清晰准确地看到张宇《呼吸》的文学位置和意义了。

《呼吸》是可以放到我们这脉伟大传统中的写作去考量认识的。

作家张宇

《呼吸》也只能放到这脉传统中去认识和阅读。当我们意识到张宇的《呼吸》是一部“传记式小说”而非文化名人达摩的真正传记时,我们看到了在小说中作为人物的达摩正是中国文学中宗教写作由神向人再为神的最集中的铺排和描摹。翻开小说中的第一章,主人翁菩提多罗(达摩)一出场,它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而是要脱开人的“神”。在母亲王后给他讲了一只母虎生下幼崽而要饿死的故事中,三王子以身饲虎,挽救了母虎和幼虎,作者在这儿也便开宗明义道:“一粒慈悲的种子悄然埋在了菩提多罗的心里。这粒种子为菩提多罗日后信仰佛教,并成为一代宗师达摩,启动了因果关系的机关。”[①]如此将《呼吸》的叙述方法视为“传记式”的小说时,将其和真正的宗教人物传记《佛陀传》并置阅读时,对小说中作家这种自始至终的定断式议论的叙述之写作,我们便不会再有接受上的梗隔了。不会再有对做为小说的《呼吸》在阅读中的任何不适了。甚至会觉得,张宇在承继中国古典文学中由神向人的精神书写中,恰巧找到了这种“传记式”的天然之“真实”,使达摩作为小说人物之存在,从小说开始就脱开了人之尘埃、念俗和庸常,成为一个“近乎神的人”,使得故事获得了纯粹文学意义上的“真”,而非生活经验上的真。于是《呼吸》的写作从近神、为神而起脚,一步步地沿着“传记式”的路,让人物从印度到中国,由神而为人,登羊城,过金陵,至洛阳,到小说中部整个第三章的“猜测的真相”,都写的是达摩由神向人的过程和经历。而至第四章“中国的菩提”和第五章“空相寺神话”止,一个真正的“佛神”也就产生了。

于是一部小说结束了。

如此将这部传记式小说置于中国自古至今的宗教写作阅读时,我们看到了《呼吸》在精神路道上“由神向人而终为神”——的精神塑程和修为,才是这部小说最根本的价值和独有。它在我们千百年的宗教写作中,改写了人与神的关系——由神向人的一贯之走向。而在世界文学的宗教书写中,增添了宗教文学“神→人→神”的一种走向和尝试。从这个宗教文学最根本的人与神的关系看《呼吸》,由此也才可以真正体味一个作家在休笔十年后,以传记式、议叙法的写作在方法论上书写《呼吸》的意义和不同。也才可以理解一个秉持“生活好才是真艺术”的写作者,是如何完成了一次宗教文学在精神行旅中“神→人→神”的写作之行旅,也才可以读懂《呼吸》更内在的神与人的根本精神吧。

2023.4.23 于北京

[①] 张宇《呼吸》第13页,河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版。

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省嵩县,1979年开始写作。曾先后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12届马来西亚世界华文文学大奖;2012年入围英国国际布克奖短名单;2014年获捷克卡夫卡文学奖;2015、2016年连续入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和长名单;同年获香港红楼梦文学奖;2020年获世界反饥饿组织图书奖、美国纽曼文学奖;2021年获英国皇家文学协会终身成就奖;2022年获韩国“和平国际文学奖。”其作品被译为30多种语言,出版外文作品200余部。现供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为教授、作家和香港科技大学中国文化讲座教授。

(转载自“收获”微信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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