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老屋,屋前有一个院子,院门建得颇高,站在村口老远就能看到这座院门。院门左右一圈矮墙,亦是黄土所夯,上面叠盖着杉树皮。一到夏天,墙上爬满了凉粉篷。门框、门槛皆由花岗岩石条所搭,门顶上瓦檐高挑,门外石阶平整光滑。门前大路,可通大车,路下面是大片梯田,层层叠叠依级往下铺开,直抵山下村口,零星房屋点缀在田间和山边。站在此地,大半个村子可收眼底。闲时人们常坐于门槛和台阶上,或端碗吃饭,或抽烟聊天,或看太阳落山,顺便打量过往行人。

进到院中,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向前走个六七米,就到了祠堂门前,大院以小路为界,左边院子属奶奶家,可平铺摊开五六张晒垫。每逢双抢,奶奶就在院中晾晒水稻,耙谷赶鸟。

面对祠堂门往左,走过一段屋檐下过道,就是奶奶家老屋。虽是乡下土屋,屋外过道却甚为宽敞,除了黄土,过道边沿嵌有条石及鹅卵石。屋外墙面黄中泛红,可见大粒砂石与少许稻草杂屑,靠近屋檐墙体插有若干竹筒,竹筒内常有麻雀作窝,见过胆大的小孩伸手入内掏取鸟蛋。

大门分两部分,前面是半门,有半个大人高,白日里大多虚掩,如邻居来借还东西,人不必入内,常见邻居站在门外走廊与奶奶隔门聊天。半门后才是两扇大门,门槛是一大块杉木,一尺来高,以防鸡犬蹿入。小时候每次挑水快要跨这道门槛,心就提了起来,泼点水出来还好,就怕连人带桶摔上一跤。

厅不大,泥地很硬实,不太平整却甚滑溜,夏天最愿赤脚其上。厅上方一张八仙桌,四方各一张条凳。坐条凳有讲究,从前去吃酒席,大人定会叮嘱,要是起身去添饭或夹菜,一定得与同坐之人打声招呼。若是不作此提醒,同凳之人往往人仰凳翻。由此,会被人说是有失教养。

抬头可见屋顶木椽瓦片,靠东北角横梁上堆放着两担箩筐,其中有一担是方型礼箩,箩顶套有一个四方的篾制盖帽。礼箩为从前娶亲嫁女专用,里面要按习俗装上猪肉、喜饼、红枣及花生,箩外除了粘上大红喜字,还要贴上题有“之子于归、卜云其吉”等字样的红纸。几个竹篮吊于横梁之下,大小不一几个竹盘箕,贴墙而挂。盘箕大的,立起来快有一人高。

八仙桌正上方一根电线从屋梁上垂下,线下是一盏15瓦的卡口灯泡。为省电,常把这个灯泡牵到大厅至厨房入口门框下,以便灯光能同时照到两处。逢年过节,灯泡则会换成40或60瓦的灯泡。当然,这也仅限于过年节那几天。

围着八仙桌打扑克是过年的保留节目。四人打“争上游”,输了的除了下桌换人,还要钻桌子或刮鼻子。打的看的,七嘴八舌,好不热闹。我父亲爱开玩笑,大叔当过兵,对人却分外随和,都依着小孩。小叔人聪明,但老是趁我们小孩不留神而换牌,但论打牌技术倒是最好。遇上断电,就点亮煤油灯或蜡烛继续挑灯夜战,打到大半夜,最后被奶奶反复催促才去睡觉。逢年过节,老屋里一下增加十几口人,奶奶说:吵得屋顶都会被你们掀掉。说归说,奶奶是一个喜欢闹热的人,人越多越好,哪怕她要早起晚睡张罗一大家人吃喝。

大厅右手一张两斗桌顶在墙角,桌上两把茶壶和一个装有几个小把缸的搪瓷托盘。圆柱形瓷壶装凉开水,小时候根本提不起来,倒茶需要大人帮忙。锡制茶壶倒是不重,由于用来泡热茶,也不敢随便乱碰。当厨房里水一烧开,奶奶提出茶壶,先揭开壶盖,接着拉开抽屉,摊开茶叶纸包,随即抓出一把茶叶丢进壶中,然后盖上盖子,一气呵成。父亲总是说奶奶做事风风火火,到我长大才晓得,爷爷以前在广东教书时,奶奶则天天打麻将,其实不太会做家务事。

茶柜右侧靠墙是一张竹床,竹床下有几张小独凳,还有几只冬天用来烤火取暖的手提火笼。

大门左手角落,摆着一个矮柜,柜内放些镰刀、柴刀、刀夹之类的用具。柜子上方,贴着一张青年毛委员手提油纸伞去安源的画像,雄姿英发。画像旁,紧靠着厨房门边竹钉上挂着一副蓑衣,一顶斗笠。

进厨房,个高的人得低头而入,厨房比大厅稍宽敞,狭长形。进门左手堆满了柴火,再过去就是灶台。右手边依墙而立一个碗柜,靠墙根是一个大水缸。灶台上三口锅,小锅炒菜,中锅烧水煮饭,大锅平常用于煮猪潲。三锅之间夹着两个小鼎,早晚如洗个脸,舀这鼎里的热水就够用。为省柴火,中锅灶灶口前吊着一个大铁鼎,全靠灶口窜出的火苗来加热。灶台边另砌有一个小炉灶,由废旧箩筐填上石灰拌黄泥改造而成,用来烧开水。

有一回奶奶买来一口新锅,父亲年纪尚小,劈柴烧水,发现锅底滴水,赶快叫来奶奶,奶奶朝灶里一望,二话不说扬手给了父亲一巴掌。后来邻居说,铁锅头一回用,锅底滴水反而是好锅。父亲未敢埋怨,他知道奶奶是心疼钱。但父亲说,奶奶下手重,打在身上,现在想起来都疼。

有一年,父亲代表高湖公社带大队青年去分宜县修建铁路,叫作“井冈山大会战”,大队中途想去慰问他们,苦于没钱,思来想去把村里一头老母猪杀了,因母猪肉太老太硬,奶奶和母亲把分来的一大块猪肉放进大锅里煮了又煮,费柴费水不说,终因天气炎热,且路途遥远,当猪肉送到分宜时,肉已发臭,即使猛加辣椒和米酒来烧,也无人下筷。三个月后回乡,父亲瘦了二十斤。那一年是1970年,在父亲出发去分宜的第二天,我二姐出生。

每回去奶奶家,父母都会交代:记得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前不久,听母亲说起一事。爷爷因病早逝,丢下奶奶孤身带着三个幼儿度日,在旧居县城南门外生活时,奶奶还帮人家挑过水,一担水能挣两分钱,起初肩膀都磨脱了皮。

从厨房小门出去,是一大块菜地。菜地里种有一株柿子树,偷着摘过一个,藏起两日,实在忍不住剥皮吃上一口,不得了,口舌凝结,满嘴苦涩。菜地旁一股山溪水,绕屋而至,水量不大,却常年不断。搬条矮板凳坐在厨房门前,即可就着这溪水清洗刚从地里摘来的蔬菜。

从大门右侧过客厅,再推门而入,便是里间卧室,由于房间不大,两张木床挨墙横竖错开而搭,两张床旁边各摆有一张小方桌,靠正厅的一面墙上贴有一幅毛主席与山乡村民欢聚一起的印刷画。朝南一面墙上开有一个木窗,正对院子,装有窗板,白天卸下,晚上安上。窗户上面张贴着数张《红色娘子军》舞剧的组图。窗台上架有一面小方镜,镜子反面玻璃下镶夹着几张黑白照片,大多是大叔当兵时穿军装的照片,还有奶奶与大叔及几个战友的合影。那一年,是奶奶卖了一头猪,只身一人去长沙探亲。大叔是1965年的兵,那年消防兵始服现役,正式换上“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新式军装。后来大叔复员回乡,分别在县市场管理委员会、百货公司和商业局工作。前几年拆掉的百货大楼,还是大叔任经理时所建。时间真是不经过,大叔因病离世转眼过去好几年了。

房间内原有一堵矮墙,听母亲说,生我时因用力过猛,她把脚边那堵矮墙蹬倒了,接生婆被吓了一跳。事过多年,接生婆还不忘此事:“接一条命,差点去一条命”。

老屋中,独这间房有阁楼。阁楼上,我只知道藏了些好吃的东西,比如麦芽糖,芝麻、豆子糖等,糖一般与爆米花同放,装于陶缸或铁皮盒中。有一种好吃的,非说不可,奶奶把黄豆炒熟后用石磨磨成粉,往把缸里打上几勺,添点白糖,再冲上开水,搅拌成糊,香气扑鼻。舍不得一下吃完,我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

卧室朝北有扇暗门连着一间小屋,过年人多时,临时用条凳和铺板在此搭上两个床铺。靠祠堂一边全是木板作壁,开有镂空木窗和一扇小门,门外台阶下即是天井,井底与四周砖石上常年布着青苔。

祠堂屋顶明显高于周围房屋,几个门柱上所贴对联,层层覆盖,红纸泛白。黄土墙上刷满了白石灰,上面写有各个年代的标语,字迹斑驳,有的要辨认许久,才能大致猜出到底是啥字。

当兵离开家乡前一天,去与奶奶告别,大哥还为我与奶奶在老屋走廊下照了张相。父亲说奶奶很上相,只要是有她照的相片,都是一脸微笑。那天也是,尽管她希望儿孙们都呆在身边,不远行。

奶奶从广东来江西有六十来年,除了离世前几年在县城老家祖屋中生活,在这乡下老屋中生活应有半个世纪。我父亲、大叔、二叔在这长大,妈妈嫁到这里,大叔从这里走出去当兵,除大哥外,我与大姐二姐都在这老屋里出生。我虽未在这里长大,但童年、少年的记忆都离不开这几间老屋。

不少人说土房子冬暖夏凉,夏凉倒是不假。毕竟老房子,除了土墙就是木板,到处漏风,保暖定是谈不上,但也没有觉得特别冷过,也许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温暖吧。

隔个几年,我会开车上山来奶奶家老屋这里走走,老屋墙面多处已生出裂缝,我就在屋外院子里转转,天井旁站站,看看身边大山,和头顶白云,吹吹这里的山风。(司徒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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