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社恐,因为不会聊天,常在闲谈中扮演“终结者”,次数多了,我渐识趣,在交际场合中装聋作哑,信奉一条:“沉默是金”。
但,到底无趣。
哪个女人不爱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又哪个男人会喜欢木头一样的无趣女人?活色生香的反义词是枯燥乏味,枯燥乏味的反义词是绘声绘色。活色生香几乎等同绘声绘色。
绘声绘色的,一般是八卦,是传闻,是小道消息,是流言蜚语。你绘声绘色一个学术观点,或者绘声绘色一件国家要事,没人当真。因为,学问是枯燥的,国事是严肃的,需要一本正经坐下来,摆在桌面上谈,这摆在桌面上的东西,有多少空间借题发挥?大家都知道。
对于“出名要趁早”,穿一件衣服都打定主意要“惊世骇俗”的张爱玲,很早就领悟到一点:流言,不仅仅是“写在水上的文字”,还是暗夜里的璀璨烟花,是连天衰草中的斑斓蝴蝶,足够引人瞩目。这个世界,传播速度最快的是“流言”,是“八卦”。因为,飞短流长是要相互激励的,要你来我往的。高尚的行为需要同舟共济吗?不需要。需要相濡以沫吗?不需要。千里走单骑,才能成就孤胆英雄。
但堕落不一样——背后八卦,这差不多就算堕落了。受儒家文化教育多年,大家心知肚明: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明知,也要故犯,因为堕落是更快乐更容易的事情。往上总是吃力的,而向下轻而易举,这是力学规律,大多数人不能逃脱于规律之外,女人更不能。女人相对男人而言,身体总归要弱一点,力气总归要小点,而体力不支往往会造成精神不支。
这是女人比男人更喜欢叽叽喳喳的原因。
这也是女人比男人更喜欢扎堆八卦的原因。
精神不支,往往有一个结果,就是寻求共犯,寻找同伙,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的关系,无论是等边还是不等边的三角关系,都是最最稳固的关系,比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三角要稳固,比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三角也要稳固。
所以,我常不怀好意地猜度,张爱玲给自己的散文集取名《流言》,有些拉读者下水的意思,意思是你不读则已,读了就是“我”的共犯,作者的同伙。
1、
上世纪 40年代,在《传奇》出版几个月后,张爱玲推出了散文集《流言》,收录了她写于1943年至1944年间的散文30篇。这时的张爱玲,年仅24岁,还非常年轻。
她无疑是早慧的。无论是创作题材、作品风格,还是手法技巧的运用上,张爱玲都表现的非常老道,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老道,丝毫不逊于当时的散文名家,而且独树一帜,让人耳目一新。
值得注意的是,《传奇》和《流言》两张封面虽然完全不同,但在设计风格上有着某种承续性。
《传奇》的封面是张爱玲请好友炎樱设计的,而《流言》的封面则是由张爱玲亲自操刀。如果说在《传奇》的封面上,张爱玲是悄然地躲在幕后,让一个“现代人”从“栏杆外”,“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那些在“幽幽地”“弄骨牌”的身着晚清服饰的少妇,那么在《流言》的封面上,一个身着宽大清装的女子,侧着头,也是带着点“突兀”,但她已从幕后,从“栏杆外”走向前台,走向读者。
虽然那个女子脸上是一片空白,我们看不清她的表情,是茫然,是忧郁、还是欢欣?然而,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借此接近张爱玲。《流言》里,作家尽情挥洒她的才情,不时流露出来她对人生,对生活,对文化的看法,非常贴己的看法。
《流言》的题材范围很广,有谈文说艺的,涉及文学写作、电影、音乐、舞蹈、绘画、服装艺术等,以《自己的文章》、《传奇版再序》、《借银灯》、《谈跳舞》、《谈音乐》、《谈画》《更衣记》为代表。
有描摹人间世相的,以《谈女人》、《说胡萝卜》、《必也正名乎》、《道路以目》为代表。她饶有风趣地东扯西扯,看似漫无章法,却思路清晰,跌宕有致。
还有一类,比如《公寓生活记趣》、《烬余录》、《私语》等,写的是作者的生活经历,既有日常琐事的记趣,又有炮火烽烟的感受和不幸童年的回忆,透露出独特的人生感悟。
张爱玲的《流言》,不同于鲁迅的《呐喊》,她是街头巷议,是从日常世俗中采撷琐碎而平凡的题材,而这些平凡琐碎,非张爱玲之手,不能摘出它们在平庸于世俗之外的人生意会。
读《流言》,作为一个女人,不管你用不用心,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多多少少可以学到点聊天的艺术。
2、
首先,要直率。
《流言》开篇就是《童言无忌》,这仿佛是作者对读者的告白:她的随笔,是一种“童言”式的直率表达,有话就说,一吐为快。她把你当作朋友,不矫情,不做作。但她也不在乎你怎么看,她不藏着掖着,不讳言“家丑”和自己人性方面的某些弱点,特别放松。
其次,要理智。
光直率不行,太感性了,感性过度容易失真,容易被人看轻。张爱玲在表达上仿佛一位旁观者,没有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私语》中,她冷静揭示大家庭的黑幕:父亲的鸦片、纳妾,父母的离异,自己和弟弟受到的心灵伤害;《烬余录》里,她记叙自己在战时做临时看护,对病人的生死冷漠、麻木;《天才梦》里,她不避讳自己生活弱智:“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剖析自己毫不留情,不给一点面子。
但,一个既率性又理性的女人,还不足以成为“张爱玲”。你如果想跟张爱玲那样,口舌莲花,纵横千里,飞流直下,滔滔不绝,你还得花点时间,多读一点书。
最最可贵的一点,张爱玲即使读书多,却不喜欢“掉书袋”,她的谈艺文章,没有“学究气”。即使她脸上常呈现出“一个女学生的一本正经的神气”(胡兰成语),她也一点不乏味,倒让你生出几分好奇,忍不住走近她,想去探一探究竟。
当年胡兰成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作祟,无端生出些是非。
"无忌”的心态,加上鲜活流动的“话风”,足以让读者产生亲切感,缩短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让读者信任、接受作者的想法。这是畅销书成功的不二法门,也是新人新秀出人头地的不二法门,年纪轻轻的张爱玲显然是天才,于人情世故上。
成名后,她倒是刻意拉开了与读者的距离,距离产生美。几十年如一日深居简出,耐得住寂寞,这让她的作品历久弥新,不败岁月,不惧风尘。
3、
虽然张爱玲深谙聊天的艺术,现实生活中,却不是一个八卦的人。每每一想起作为粉丝的我们,在她生前身后,无比热爱八卦她的感情、婚姻生活,就有些不安。
她的生活类似于一只蛹,年轻时是,到晚年了,更是。飞蛾趋光,她趋暗,她是飞蛾的史前,是居蛹者。
她曾说过一句话,在《私语》中:“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地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她还说过一句话,在《天才梦》里:“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可怜女子,忌惮明亮的东西,白天、太阳、玻璃,以及别人尖锐的注视,是个重度社恐者。也许她一生,都在寻找遮挡和庇护。最后,文字和书籍,成了她的庇护之所。
因《流言》声名鹊起的她,最终没躲过流言的伤害。她其实是极其自立的女子,也许生活有些弱智,要依靠他人,不是母亲,就是姑姑。但精神层面上,她基本处于自给自足,且满足于自给自足。她跟一个农民一样,想吃鱼了就养鱼,想穿绫罗绸缎了就种桑养蚕,偶尔想抽几口鸦片了,就种罂粟。她的文字就如罂粟,容易上瘾。
只是,有些东西是种不了养不了的,比如男人。
流言,因此而来,因男人而来,这是她的悲哀,也是所有女人的悲哀。
作者: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民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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