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南豫剧院院长一岗退休后,李树建觉得自己为豫剧做得还不够。他带队在全国各地、在国外四处巡演,为了宣传豫剧文化,他还将戏台子搬进线上直播间,这让他的日子过得愈加火热、鲜活。

从一个来自河南汝州山村的农家娃,到如今的豫剧艺术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豫剧代表性传承人。在豫剧领域,李树建的名字不可谓不响亮。但他的成功之路并非坦途,而是崎岖坎坷,荆棘丛生。

他先后考过17个豫剧团,只为成为一名真正的剧团演员。为了考剧团,他借遍所有亲戚的钱。最困窘时,他身上没有一分钱,沿着铁路徒步走到洛阳,半夜害怕,手里就抓俩石头防身。

他在中国戏曲学院当过旁听生,因为经济困难,挤免费的8人间,睡过半年牛毛毡棚,吃过半年咸菜疙瘩……

成名后,为拍好一部豫剧电影《义薄云天》,他58岁戴上十几斤的头盔,拎起三尺长的大刀,练了整整一年功,只为扮好人们心目中忠肝义胆的关二爷。

“豫剧不是搞一阵子,是搞一辈子。”李树建常这样说。9月初,秋风送爽,李树建仍奔波在全国各地,带队展演。在繁忙的豫剧展演间隙,正观新闻记者对话62岁的李树建,听他畅谈自己的“戏剧人生”。

正观新闻记者专访著名豫剧艺术家李树建

求学:曾考遍周边17家剧团,住半年牛毛毡棚

正观新闻:您是如何踏上豫剧这条路的?其中有哪些酸甜苦辣?

李树建:说起这个,我最初立志学戏并非为了什么远大理想,而是为了生计。

我是1962年生人,来自平顶山汝州的寄料镇观音堂村,小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我十三四岁时,临汝县(今汝州市)豫剧团到村里演出,我和几个伙伴好奇,就去他们住的地方看。这些演员长得好看,穿得也光鲜亮丽。不看不要紧,一看,剧团演员们吃的是白面馒头,就着粉条菜炖肉,看到这一幕,我眼泪都出来了,流着口水说:“考上剧团能吃白馍,真厉害。”

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学戏,能吃白馍,能吃饱饭,这就是我学戏的初衷。

后来我多方辗转,考了17家剧团,多次落榜,最终考上了洛阳戏曲学校。在1985年,我得到一次到北京学习的机会,这期间经常买戏票,偶然认识了北京市演出公司的相关工作人员,她帮我争取到一个在中国戏曲学院做旁听生的机会。于是我进入中国戏曲学院表演系,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学习。

这两年的学习,确实让我增长了很多见识,也经历了很多磨炼。当时穷,没地方住,一个旅馆的经理说可以为我提供免费住宿,条件是我每天早晨5点起来打扫停车场,中午下课回来给大家擦桌子端饭。

一开始我是和顾客住一个房间,上下铺共4个人。那段时间我每天外出看戏,晚上回来后记笔记学习,但是一记笔记要开灯,就影响了别人休息,于是又被安排去和七八个厨师住一间。厨师每天5点多就要起床,我晚上还得学习,就这样住了一个礼拜,还是不合适。

最后经理又给我找了个牛毛毡棚,让我把那里打扫了一下住着,里面没有床,都是蜘蛛网,我就拿砖头一垒,加了两块板,就睡在这里。我打扫卫生时,旁边有个小女孩三四岁,问:“你是不是来北京要饭的?”我顿时泪流满面。在牛毛毡棚住的半年里,我基本上没吃过蔬菜,都是街上买的咸菜疙瘩,用刀一切装塑料瓶子里,每次吃米饭时都是就着咸菜。

在牛毛毡棚住了半年后,我有一次前往三门峡豫剧团,当时三门峡有个领导听说了我的事,很受感触,说“咱不住那个,又不是要饭”。就给我找了一间中国戏曲学院的招待所,是一间地下室,自此我才能安心下来学习。

1987年8月,我被调到三门峡市豫剧团任副团长,第二年11月,我成为团长,一干就是10年。至此,我算是真正踏上了豫剧这条道路。

后来,我在1997年全省公开招聘河南省豫剧一团团长的竞选中,演讲、答辩、考试、考核四项成绩均为第一,1998年3月,我调入河南省豫剧一团任团长。此后便是在河南省豫剧二团任党支部书记、团长,先后当选第八届中国剧协副主席、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等。

传承:收徒270个,曾饭桌唱戏遭女儿误解“有失尊严”

正观新闻:在豫剧的创作和演绎上,您有哪些原则、理念?

李树建:我把自己的表演理念浓缩为以下几点:

一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三结合;

二是借鉴京剧昆曲的“神”,学习话剧和影视的“实”,用足豫剧的“味”;

三是做到一台戏三家看、一桌饭三家吃、一台戏三种演法。

这点我想解释一下,比如说在农村演出,我们讲要火爆一点,农村的观众非常多,一般省团或者名家去演出,上万人同时看戏也很常见,大家就是看个气氛、图个热闹;在城市演出,要收一点,我们最近入驻上海,嗓门太高,可能会让城市的观众觉得吵闹,所以要收着一点;国际演出“舞”一点,因为观众与演员可能存在文化差异,多加入一些肢体语言,或许能帮助国外观众更好地理解豫剧文化。

沉浸式豫剧《乞讨》剧照 受访者供图

四是灵活运用唱腔表演,做到“无腔不旧,无腔不新”,即唱腔中既要继承传统,又要有创新之处。

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要坚定地传播、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当今形势下,戏曲演出要坚持变与不变,变的是形式方法,不变的是中华优秀传统的根和魂。

正观新闻:提到传承,作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豫剧代表性传承人,这个身份对您意味着什么?为更好地传承豫剧,您做了哪些努力?

李树建:这个身份,首先意味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中国的戏曲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肩负着将豫剧赓续传承的任务,我深感责任重大。 

传承豫剧,要后继有人,我目前收了270多个弟子,有些艺术家可能只收专业的徒弟,但我不是。我不管是专业还是非专业的,都收,非专业的可以叫“普及”,而专业的可以叫“传承”。另外,我还有10个外国弟子,让外国人来唱豫剧。

另外,我们最近入驻上海、入驻北京、入驻郑州,在多地开办豫园。入驻上海叫传播、入驻北京叫传承、入驻郑州叫创新。

有些人说,在北京、郑州入驻可以理解,为什么入驻上海呢?上海是一个非常包容、国际化的大都市,100多年前,梅兰芳大师就是在上海一炮走红,从此走向世界。我们的豫剧虽然是北方剧种,但也要借入驻上海,达到豫剧入海、文化出海的目的。

有一次我女儿在饭桌上和我们一块吃饭,我在饭桌上唱起了戏,我女儿一直在哭,说“爸爸你现在功成名就了,都60多岁的人了,还天天给人家唱,有失尊严。”我说:“孩子,你说的不对,我尝试宣传豫剧,宣传河南,让他去买票,进场观看豫剧,爸爸咋没有尊严?我们就是这样奋斗的,戏曲是需要传承的,优秀的传统戏曲不能在我们这代人中间消失。我们既要培养青年人才,也要培养观众。”

正观新闻:现在有个群体叫“Z世代”,指的是1995年至2009年出生的一代人,他们在消费习惯、文化喜好等方面展现出全新的特点。您认为应该怎样培养他们对戏曲的热爱?如果有年轻人想要以戏曲为生,您会给出哪些建议?

李树建:目前戏曲存在青黄不接的情况,既是说戏曲演员,也是说观众。我们演戏是给观众看的,一些观众逐渐老龄化,能进剧场看戏的老年观众规模在减少。这时候,如果年轻人不愿意进剧场,将来戏曲就会面临很严峻的形势。

我们非常重视年轻一代对戏曲的态度,为了宣传戏曲,我们开设账号进行线上直播,直播既是希望能向年轻观众传播戏曲,也是给年轻徒弟一些上台的机会,提出了口号“新时代、新生代、新形态,看我戏曲新一代”。

我们还推行沉浸式表演,也在尝试将豫剧与河南的“喷空”相结合,与评书相结合。在演出中,我们增加与观众的互动环节,比如今天演了穆桂英挂帅,我们就会问观众主角是哪个朝代的?谁对应那个角色?这样我们就可以跟观众拉近距离。

喷空表演:李小雨 受访者供图

我们还经常与其他剧种的名家结合,同台演出。比如说一场表演两个多小时,我们唱一个多小时豫剧,一个多小时越剧。越剧的裘丹莉和我合作表演了《程婴救孤》,她唱越剧,我唱豫剧。当时我俩一起演出,去了很多年轻观众,通过一台戏,既欣赏到了越剧,又欣赏到了豫剧,有些年轻人过去对豫剧不了解,这么听一次,他们也喜欢上了豫剧,这就是我们找到的创新性传承的路子。

沉浸式豫剧《程婴救孤》剧照 受访者供图


演绎:58岁拍豫剧电影,负重几十斤扮关公耍大刀

正观新闻:在创作和演绎过程中,戏曲演员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您遇到过哪些趣事或困难?

李树建:戏曲演员只有在舞台上观众给你掌声的时候,才会很激动,觉得自己有存在感、有荣誉感,除去这个全是痛苦的过程。

特别是你创作一部戏曲的时候,可以说“如同地狱一般的煎熬”。当你在舞台上得到观众认可的时候,才会感到万分荣幸。

在演绎过程中,我想谈谈近几年的事。

去年我有一部豫剧电影叫《义薄云天》上映,开拍的时候我是58岁,当时我要演关公,很多专家都说不让我演。我过去是演穷老生的,为了演好这个关公,我整整练了一年功。

头盔加上蟒靠、十几斤的大刀,每次练功身上缠着几十斤,一开始我气都喘不上来,但是无论怎样,还是得练。如果在台下都练不好,到台上一场就绊住了,你就演不成了。

演关公这件事,虽然我已经58岁,但宁愿伤筋动骨,我也要脱胎换骨,最后《义薄云天》取得了圆满成功。

​正观新闻:作为豫剧“李派”老生创始人,能否介绍一下这个流派的特色?

李树建:“李派”这个是大家出于热爱给我起的,我一般也不自称是“李派”,但我可以说一说我的唱腔,我的表演。

我把我的唱腔、表演总结为四句话:以情造声,用情创程,重新体验,三人合一。

以情造声,就是以我的真情去创造我的声音。你唱腔中一定要有真诚,才能感动观众。

用情创程,即用真情去创造程式化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每一场演出的专业、质量。

重新体验,一般都是话剧里边有重新体验这个说法。我经常说“我不演戏,我要演人生”,我演一个角色的人生经历,都会用心、用情、用功深入浅出地去演。

三人合一,指角色、人物和演员本身三人合一。但是要注意,戏里、戏外要有区别。有时候在戏里,有时候在戏外,你可以投入,但不能陷入,一旦陷入角色太深,就会分不清戏里戏外,这是戏曲演员的大忌。

沉浸式豫剧《清风亭上》剧照 受访者供图

正观新闻:这么多年来,围绕着您的有喝彩,也有些关于唱腔、风格的争议,您怎么看这些争议?

李树建:这些争议我见得很多,我在一档电视节目中,曾经当场被一个来自河南三门峡的大学生提问,但最终巧妙化解了。

他说,你的影响力很大,但是无意中翻出你的视频,看到你耍大刀也掉了,帽子也掉了,大家起了个外号叫“李掉刀”。他还说,你唱戏老是哭腔,观众说你是“李大哭”。

当时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说起“李掉刀”和“李大哭”,我并没有准备,但是心想“这么多人呢,我得面对啊”。

我是这样回答的,我说,京剧大师李红春先生耍的是青龙偃月刀;昆曲大师侯少奎先生耍的是宝刀;我李树建耍的啥刀?叫掉刀。一说大家都笑了。

又说“李大哭”的事,我唱悲剧,肯定要哭,如果唱悲剧不哭,反而笑,你能感染得了观众吗?

为啥唱悲剧?我最后说,一个人的一生,要走最难走的路,干最难干的事,听最难听的话,最后再做最精彩的人。这就是我对争议的看法。


发扬:酒香也怕巷子深,戏曲人要拥抱互联网

正观新闻:当下有不少豫剧演员将戏台子搬进线上直播间,您如何看待这种传统和创新之间的碰撞?您也开通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有哪些感受或趣事?

李树建:有句俗语叫“酒香不怕巷子深”,到互联网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对豫剧而言,互联网是一个很好的阵地。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光靠自己线下去演一场戏,1000多名观众是远远不够的。要想扩大豫剧的影响力,发扬光大,一定要借助互联网。

我现在全网有200多万粉丝,加上李树建戏曲艺术中心,有300万左右,浏览量达到3亿人次。

我之前尝试在某短视频平台入驻,发了几条小视频,一开始是几十人点赞,慢慢有几千人、几万人点赞。2020年3月底,我在互联网上尝试搞了一场直播,听说互联网是双刃剑,当时“提心吊胆”试播了3个小时10分钟,当天有157万人涌进直播间,我才真正感受到互联网的“威力”。

通过这些尝试,我觉得戏剧人要拥抱互联网。157万观众,我在线下要演出15年,而在互联网,只需一晚上。而且在直播间,点赞就相当于线下的鼓掌,评论就相当于线下的问卷。这样的互动,对豫剧的传播、发扬大有好处。

“来一段儿”国潮戏腔音乐会 受访者供图

正观新闻:您认为当下豫剧在我国的地位如何?结合当下的科技、经济与文化背景,谈谈豫剧应当何去何从?

李树建:我有个基本判断:豫剧作为优秀的传统文化,它不会消失。

豫剧拥有近300年历史,全国共有167个专业豫剧院团,民营文艺院团达到了2100多个,号称“十万大军”。豫剧的从业人员之多,流布地域之广,可以说居全国地方戏剧种之冠。

豫剧一年要演出二三十万场,为活跃农村的文化生活、为乡村的文化振兴等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但也并非口头说豫剧不会消失,它就真没有消失的可能性了,我们还是要重视,为豫剧培养观众、培养青年人才。

我今年62岁了,虽然已经退休,但还是想为豫剧做点事情,到处办展演、开直播、忙中心的事情,甚至比以前更忙、更累。虽然累,但是有收获,每做成一件事,我都觉得很幸福。我相信,将来能有更多的豫剧爱好者、从业者,为了传承豫剧而奔走、而感到幸福,豫剧终会发扬光大。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高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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