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认识他之前,龙殿俊已经在黑龙江巴彦县龙庙镇当了30年的兽医。

以镇上小店为原点,他的生活几乎只往返在半径25公里以内的养殖户家,每一条乡野小道上,都有龙殿俊车轮经过的痕迹。他的时间是不完全属于自己的:从不喝酒,从不聚会,几乎没有娱乐活动,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每天只睡3、5个小时,实在困了,就把车停在路边补一觉。

2023年,儿子龙宣庆开始用视频记录父亲的日常工作:修牛蹄、洗牛胃、剥胎衣……短短几个月就收获数百万点赞,独特而真实的乡村兽医生活,引发了无数人的关注和欣赏。

网友亲切地称呼他为“乡村守护人”。龙殿俊的工作更忙了,但也变得更加充实,他上了电视,被众多媒体报道,但从舞台走下去后,他依旧返回乡村,给村里的牛羊诊病。

人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呢?龙殿俊说,“我就是一股劲喜欢这行,治愈动物的同时也治愈人,其实真是这回事。”


龙殿俊的账号由儿子运营,全网粉丝超千万

凌晨给牛洗胃 每天工作16个小时

乡村兽医的一天是不以白昼和夜晚划分的。

凌晨2点,一串刺耳的铃声搅醒了龙殿俊一家的美梦,他刚眯着眼按下接通键,农户焦急的声音就从电话里蹦出来,“我家那牛,半夜出来吃玉米面了,你能现在就过来吗?”

这可不是小事。牛是反刍动物,草料不经细嚼就吞进胃里,再由胃返回嘴里细嚼吞下,玉米面太细吃下去没法反刍,就会导致在瘤胃里发酵,造成牛胃胀气而发生内烧,严重的甚至肝肾衰竭。

饱经风霜的汽车行驶在月色下,两侧半人高的野草中间,掩着一条坑洼狭窄的泥土路。车子稍一加速,便止不住地颠簸,龙殿俊紧赶慢赶,终于在20多分钟后到了农户家里。

黄褐色的老牛卧趴在牛棚旁的地上,精神萎靡。听农户说,牛吃了玉米面好一会了,时间紧迫,龙殿俊把工具固定在牛嘴里,一只手控制住牛头,另一只手拿着两米长的管子从牛嘴插下去,还要仔细听着牛胃里的声音,防止插到气管里。

车声、人声、“哞哞”的牛叫声,夜里的一盏灯亮了,接着周边的好几盏灯也亮了起来。赶来帮忙的邻居,举着水桶和面起子,把井水从管子灌进牛胃里,冰凉的水刚灌进去,老牛便痛苦地挣扎后退,一个不小心,一瓢水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龙殿俊的头上,这下他彻底精神了,困意全无。

足足灌了三大桶水,到牛的肚子再也装不下,时机就到了,龙殿俊一手拿起管子,一手下压牛头,一股糜烂酸臭的液体就源源不断地从胃管里排出来,他不断抽动着水管刺激牛胃,直到牛再也吐不出来,在继续灌三大桶水,重复这样的洗胃,一次、两次、三次……

漆黑的夜化成团状的云墨色,村庄和树木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第一次洗胃耗了一个多钟头,待到十次洗胃结束,早已旭日东升。

但玉米面沉积在牛胃底部,洗胃的效果甚微,龙殿俊决定换个思路。再次给牛灌下三大桶水后,他解开拴在围栏上的绳子,赶着牛在院里跑动,又指挥农户找来长木板放在牛肚下面,两个人抬着木板的两头反复向上弹跳,让沉积的食物翻滚起来,这时再将管子插进牛胃,沉积的草料终于混着水被吐了出来。

凌晨五点钟,历经三个多小时的抢救终于进入尾声,吐到虚脱的老牛浑身发抖,几次前腿跪下,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农户止不住连声道谢,大伙也都长舒了一口气。

命悬一线的老牛刚刚被救过来,龙殿俊一天的的工作时间也到了。天光大亮,找他给看诊的电话和信息接连响起,他来不及休息,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应着,腾出一只手拧着磨破的衣袖,脏水连成一片滴落在地上。

作为医龄30年的老兽医,龙殿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正常早五点起床晚十点收工,但牛羊生病咱们也不能预测,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突发急诊,平均一天24小时要工作16到18个小时。”

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没有年节,365天始终在路上,这就是生活的常态。”

曾不受待见 一天只赚几十元

晨雾蔼蔼。

坡上长不见尾过一会又折转回来的犁痕,低着头的牛儿架轭于肩,埋头往前,牛尾甩动间,犁铧翻带起一行行黝黑肥沃的土壤,独属于乡野的新鲜泥土气息融在这雾气中。

晌午歇息时,牛人各自吃草生烟的消闲,以及山雀、乌鸦绕牛飞行,或高或低,或近或远的画面,叫人心喜又心酸。

龙殿俊喜欢这些动物。他出生在东北的乡村,每家每户都养着几头牛马用来耕地、拉车,还有许多散养的鸡鸭鹅。牲畜多了,自然生病也频繁,那时候电话还不发达,谁家需要了喊一声,同村的兽医就会赶过来。

幼年时,他家养的猪只吃不长肉,精神头却挺好,兽医来了,一摸一看,开了两管药往猪耳朵里一抹,第二天猪就开始拉虫子,从此就开始长肉了。

这在龙殿俊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影响,他那时候就觉得兽医是一种非常厉害受人尊敬的职业,“家里的马得病了,兽医来两回就治好了。夏天牛耕地中暑了、心衰了,兽医来打针、打点滴又好了。他们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老百姓都打招呼,主动留着说‘来我家吃饭吧’,我就感觉太厉害了,而且很受人尊敬。”

和给人瞧病的医生一样,兽医越老越吃香,越是经验丰富,技术娴熟,就越受人尊敬,声名远扬十里八乡。但成为老兽医之前,龙殿俊也不例外地有着一段初出茅庐、不受待见的青年时光。

初中毕业后,成绩不太理想的他在老师的介绍里,一眼看中了职业高中的畜牧兽医专业,由于本身就对兽医有着浓厚的兴趣,龙殿俊的功课学得非常扎实,实习时胆大心细,在专业里名列前茅。

凭借着学校的书本理论和一腔热爱,毕业后的龙殿俊开始单枪匹马的兽医生涯,他挂上“兽医诊所”的招牌,进来常用的兽药,但真正出诊时却犯了难,“感觉这些牛、马的症状都十分相似,像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皮肤潮红,很难确诊是什么病,就导致我出诊时一半都看不好,活也越来越少。”

没有师傅领进门,也没有足够的经验积累,乡亲们对他并不十分信任。最开始的几年,龙殿俊的活少得可怜,每天骑个自行车出去接诊,最多的时候也只赚几十块钱,少了更是生活都很困难,家人朋友纷纷劝他转行,让他做木匠、瓦匠,甚至回家种地。

龙殿俊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学得不扎实,就又捡起书本,每次给牛看完病,他就回去对照着翻书,带着一股执拗劲,对比琢磨实际的病症和书上的理论,反复锻炼、学习。

有一回,养殖户着急万分打来电话,说马好像误食了种子包衣,翻白眼,四肢抽搐,龙殿俊赶紧上门看诊,他仔细对症开了药,喂下去没一会马就好了,主人顿时就哭了,说“我指着它种地呢,要是死了,我家这地都种不上了。”

村子里有名的兽医,大多靠着一传十、十传百的口碑。从那以后,龙殿俊的名声就传开了,找他的活也越来越多。2007年,为了扩大自己的行医范围,龙殿俊把店搬到了镇上,他付了半年的房租,主要售卖一些饲料和预防的兽药。

往来的顾客多了,平日里赊账的人也多了起来,来往都是十里八乡的熟人,龙殿俊脸皮薄,很多时候都是等对方想起来再还钱,很难主动去催别人,因此常常资金紧张,甚至到和亲戚借钱的地步。

房租到期后,为了攒够资金,他又回到了村里,还在家养了几头猪,一头牛,又种上地,两年攒下来2万块钱,也把自己的医术又精进了许多,一般的疑难杂症都不成问题了,才又回到镇上。

为了看诊方便,龙殿俊咬咬牙把自己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又买了手机,印了名片,见人就发,每天都穿梭在七八个村里看诊,哪怕是下雪下雨天,一个电话就出门了。一直到2009年,兽医店才算真正安稳下来,他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兽医变成大家口口相传的“神医”。

“我就是一股劲喜欢这行,看见那些活泼健康的猪、马、牛羊,心情就会好很多。”龙殿俊说,看到愁眉苦脸的养殖户,在自己动物被治好之后,对他亲切的、仿佛亲人般的神情,总能勾起自己儿时的回忆,“每个人都对你笑,每个人都和你打招呼,心里相当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没有年节 365天始终在路上

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巴彦县龙庙镇,几乎每个屯都有二三十户人家在养猪、养牛、养羊。以龙殿俊的店为半径,25公里以内,他一年下来足足能看诊800到1000户人家,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每天都在养殖户的家里。

牲畜平时都以预防病症为主,治疗为辅,很多时候都是买药或农户自己打点针,只有自己治不了,或者相当着急的时候,养殖户们才会找兽医,“比如猪难产,牛难产,或者说有脑炎这种急性病。”

有一年冬天刚有点落雪,牛羊还都能在山上放牧的时候,一家的牛忽然生病了,龙殿俊接到农户的电话,匆忙赶了过去,他一般先观察牛的症状,呼吸急促、腹压增大,牛的瞳孔已经散开了。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牛的行动路线,发现这头牛回家前,在房子后头停了两三分钟,他到屋后一看,果然发现仓房外头有个透红的袋子,正是老鼠药,恰好被这头牛舔了几口。

还有一年初冬,山上自由放牧的牛跑到地头水坑喝水,踩破了薄冰陷进水坑,等到农户发现时,牛已经趴在水坑里,又累又冷,没了力气。牛听不懂人让他站起来的话,正是焦急的时候,龙殿俊突然来了灵感,他让农户把田里的秸秆铺在离牛两米处,围成一个圈,点着烧了20来分钟,牛的身上腾腾地冒热气,一下子就跳出来了。

他意识到,很多东西书本是没有的,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看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要根据当时的情况具体分析,具体治疗。

“比如有人家的牛生病了,我进院子第一步就要看他们家有没有狗,有没有障碍物,门高不高;第二步就要看牛栓起来的位置,看牛棚在东还是西,向不向阳,是不是潮湿;第三步就是看牛本身的精神状态,像给人看病的望闻问切一样去观察牛,看耳朵是立着还是下垂的,看眼睛有没有肿,瞳孔大不大,再掰开嘴看口腔黏膜,舌头的颜色;最后就是问这个牛发病多久了,都吃了什么饲料,粪便的颜色,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乡村,没有什么精良的设备,也没有什么检测的仪器,被诊治的患者是不会说话的牛羊,像龙殿俊这样的兽医们能凭借的,只能是生活和畜牧的经验,靠望闻问切,靠胆大心细。

除了日常看诊,龙殿俊最出名的两个绝招,一个是测孕神手,一招叫扎针必中。

一头成年的牛足上千斤,体积大,兽医扎针的时候牛稍微一躲,治疗就增加了许多难度,有的脾气暴躁,还会踢人,怎么办呢?龙殿俊想到一个办法,遮住牛的眼睛牛就不会躲,飞针扎针就能避免被弹到,“以前扎针是45度角往里推,但是牛的神经敏感,牛皮也厚,一挣扎针就弯了,我就站在大约一尺多远的地方一抛,飞针不偏不倚正好扎进去,牛也感觉不到疼。”

村民们种地的收入有限,就会给自家的牛配种,牛犊长到两个月就能卖1000多块,长到6个月就能卖上近5000元。给牛羊的配种、测孕、接生也成了龙殿俊工作的重要一部分。

有一次,一个养殖户说自己打算卖掉家里的牛,但之前配过种,想要龙殿俊来给牛测个孕,怀了就把之前配种的诊费结了,没怀就算了。

龙殿俊伸手一摸,就知道牛没有怀孕,那人非常惊讶,说“龙兽医挺实在的,就算你说有的话,这牛我也得卖,那200块钱就给你了,但现在没有,我就不能给你。”

他始终觉得医术之上是医德,“尤其是像乡村医生,每一件事,都要真实地告诉老百姓,不能因为农户不懂,就把一针能治好的病拖久了,打上三针、四针,要实实在在做事,实实在在做人。”

乡村守护人:医好牛 就是帮一家人过关

在有限的24小时内,龙殿俊很难做到平衡工作和对家庭的照顾。

谈起家人,他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歉疚,“前几年在家的时候我哄孩子、洗衣服、做饭都能做点,但这几年确实更忙了,家里的活我都帮不上,有时候正在洗衣服、生火炉子,还有过年正在给家里贴对联,养殖户电话突然来了,我就得走。”他长叹一口气,“有时候也感觉很愧疚,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特别是儿子在哈尔滨读大学时,总打来电话说,“爸,你干啥呀?我在这念书,你一回也不来看我。”

妻子也常常在和儿子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劝劝你爸,你爸疯了,这一天天就下屯,一条道跑到黑了。”

很多人不理解,说少干一天,少挣200块钱能怎么样,但龙殿俊心里知道不行,他没法拒绝。行医的年头多了,很多养牛户都形成了依赖,“感觉你一去他就心里头就放心了,没事了,你不去的话,他家的牛病了不吃不喝的,人看着也着急,也病了。治愈动物的同时也治愈人,其实真是这回事。”

做乡村兽医30年,龙殿俊出诊骑废了2辆自行车、5台摩托车、4台汽车,要不回来的账数都数不清。

对于外行的人来说,少干一天只是200元,但对于村民来说,如果家里头的猪、牛错过这个时间,死了,给养殖户带来损失是巨大的。“特别是在我们当地,有的人指望着牛耕地种地,有的人等着牛犊卖钱,一等就是半年才能看到回头钱,一旦谁家的牛出点事,主人都能急得大哭,更别说一头牛没了,一夜之间损失几万块钱,对于许多养殖户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了。”

他出诊不收钱、催孕不收钱,用药、手术、接生才收钱,给牛做一次绝育50块,有时候遇上七八十岁的老人,腿脚不利索,好不容易养两头牛,拿不出医药费的,干脆就一分不收了。他心里清楚,救一只牛就是帮一家人渡过难关。

他的时间是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电话24小时开机,从不喝酒,从不聚会,几乎没有任何外出的娱乐活动;一个电话随叫随到,每天只睡3、5个小时,实在困不行了,就把车停在路边补一觉。

没有时间回家休息时,龙殿俊就把车停在路边补一觉

只有在开车去诊病的路上,他喜欢听一些老歌,写几首诗,这是他独有的排遣方式,“感觉累的时候,要把心情调理过来,不能把这活当负担,不然你整个人就要崩溃。”

龙殿俊喜欢依据眼前的景色作几首小诗

2023年,待业在家的儿子偶然一次跟着龙殿俊前去给农户家的牛看诊,随手拍下的视频发在网上,一下子就火了起来,曾在短视频行业工作的儿子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迅速帮父亲做起了自媒体的运营,短短几个月,就收获了数百万点赞,截至目前,几个平台累计已经有1000多万粉丝,独特而真实的乡村兽医生活,引发了无数人的关注和欣赏。

曾经不理解父亲的儿子,在回乡跟拍父亲几个月后,才发现这份工作有多可贵,贵就贵在,这是少数人的选择。

网友亲切的称呼他为“乡村守护人”,龙殿俊的工作更忙了,但也变得更加充实,他上了电视,被众多媒体报道,但从舞台走下去,却依然在给村里的牛治病。

人一生的意义是什么呢?龙殿俊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能用自己的职业就是能帮助更多的人,为村民们,为养殖户做点什么,心情都好了很多,我觉得我已经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了,每时每刻被人需要,我感觉这很重要。”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李记波
分享至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