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长河的下游,也有美景吆……”

2023年春,感慨倏然已迈过70岁门槛的作家周大新,伏案于北京寓所的书桌前,提笔在《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散文随笔集的自序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人到黄昏,无需惆怅。作为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作家周大新曾坦言,“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条长河,60岁之后应该说是站到这条河的下游了。我今年72岁了,可以写作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本书就是写的我现在这个年龄段所能做的一些事。”

正观新闻记者对话周大新


周大新  正观新闻记者 周甬 摄

步入“这个年龄段”的周大新,在过往的岁月里,倾心致力于小说创作,目光敏锐地捕捉着时代的风云变幻。在其笔下,个人境遇与社会转型变革总是错综复杂地缠绕交织。当人口老龄化成为不可忽视的社会问题,《天黑得很慢》应运而生;返乡女青年与进城打工保姆带来的灵感碰撞,促成了《湖光山色》的落成;短篇小说《云兮云兮》中,他更是巧妙借人与机器人的关系,触及了农村青年找对象难的现实困境……这些作品犹如一幅幅细腻生动的画卷,徐徐展开间将时代洪流裹挟下微观个体的挣扎成长与人生历程纤毫毕露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周大新为自己新作《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签名

深刻的艺术性、旺盛的创作力,使得周大新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先后荣获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冯牧文学奖”以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众多殊荣,其作品更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瑞典文等多种语言,蜚声海外。此外,他的多部作品还成功被改编为戏剧、电影和电视剧,触动了无数观众的心弦。

周大新以其坚韧与才华,书写了属于自己的文学传奇,更以深沉的家乡情怀回馈着养育他的河南大地。他慷慨地将毕生藏书捐赠给了河南老家,在家乡邓州设立奖学金、资助读书活动,以此激励青少年。此外,他还将个人的有关创作资料交给河南省档案馆保存,为家乡的文化事业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柳絮随风舞,阳光夏日新。初夏时节,正观新闻记者与作家周大新相约郑州,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深入交流,一同回望其跨越72载春秋的丰富人生。

正观新闻记者在郑州图书馆,专访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军旅作家周大新。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这位长者的话语质朴亲和,娓娓而谈间,道出其对人生的感悟,对文学的追求,以及对年轻人的殷切期望。

希望以作品呼唤爱意

“南阳之于周大新,既是故乡,也是创作的重要灵感之源,他笔下的不少人物和故事,都深深地扎根于南阳这片土壤之中。而18岁伊始的军旅生涯,更成为他文学创作的起点。纵观周大新的作品,军旅和乡土的双重旋律始终流淌其间。”

正观新闻:您18岁入伍,从拿“枪杆子”到拿“笔杆子”,其间有何契机,您的军旅生涯对您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有什么影响?

周大新:军旅生涯对我的影响很大。年少时期,乡村生活比较困难,当时生活的主要内容是如何填饱肚子,这时你是没有心思去思考其它事情的。待到当兵之后生活有了保障,衣食无忧,才有精力去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并将思绪与故事付诸笔端,这对我来讲是一个很重要的创作前提。

后来我入伍,从战士一路成为副班长、文书、班长,那时才真正开始对写作感兴趣。当时阅读的一些诸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让我感到震撼,文字原来可以如此迷人,遂生出了写作的欲望。而后的许多年,创作也成为了我倾诉和宣泄情感的重要渠道。

军旅生涯为我提供了最早的写作灵感和资源,也锻炼了我坚韧的品性。特别是1985年,当时的我深入战地采访,亲眼看到真实的战场情形,十分震动。军旅生活让我零距离目睹了炮火的无情,战争的残酷,在战场上,你能赤裸裸直面人性的光明与黑暗,能深切体会到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的紧密相关,这些经历对我的创作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可以说军旅生涯带给我了许多宝贵财富。

正观新闻:您的一些早期作品,其实有很多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而且多为形象美好的正面角色,您这样一个创作倾向会有什么原因?

周大新:我的写作风格,源于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学校的熏陶,父母、家人们的言传身教,还有军旅生活的锻炼,这些都无形中奠定了我下笔的基调。

所以当我最初创作的时候,笔下的人物负面形象相对较少。我倾向于展现人性善良的一面。尤其对于女性角色,我更愿意深入挖掘她们身上的美好与光辉,希望借此能唤起读者内心的温暖与善良,呼吁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和谐。

不过现在回看早期作品,我认为还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年轻时对社会的认识较浅、社会历练不足,对人性了解不深,早期的作品应该说在思想深度方面还不理想。

正观新闻:您认为自己是什么性格,对于自身创作有影响吗?

周大新:我个人性格比较内向,喜欢安静,不爱多说话。这种内向的性格之于我自己来说挺好,可能影响你的社交能力,不过对于写作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坏处。

正观新闻:您在每次创作完成后,希望通过这些作品为读者带来什么?

周大新:希望通过我的作品呼唤爱意。我始终认为,人生的真谛在于爱和被爱,爱亲人、爱族人、爱村人、爱他人、爱故乡、爱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在给予爱的同时,也期待他人能够回馈我们以爱。因此在我的作品中,呼唤爱意始终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主旨与追求。

此外,作家在面对社会现象时,也应当深入观察生活的肌理,对社会中的丑恶与阴暗毫不留情地进行鞭挞,促使社会向美好持续转变。从某种意义上讲,“作家是社会的良心”即体现在这方面。

写作灵感往往来源于瞬间


“在丹江口水库采风时,一个因情伤而黯然返回乡镇工作的女孩引起了周大新的注意,结合自家18岁的山西小保姆从小外出打工,想要为自己挣一条出路的现实故事,茅奖作品《湖光山色》的主人公雏形便诞生了。”

正观新闻:对于您个人来说,您的创作的灵感来源于哪些方面?

周大新:那些创作灵感,往往来源于这样几个途径。

首先是来源于个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蕴含着大量的创作素材,灵感往往就来源于生活的某一瞬间。在我外出散步和旅行时,某一瞬间的景色、一个不经意的场景,他人的一句对话,都可能激起我内心的涟漪,让人产生创作冲动。

其次是来源于阅读过程。书籍是我灵感的另一重要源泉。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会被书中话语、情节等触动,点燃思维,触发想象,从而产生新的创作激情。

当然,与朋友聊天也是我获取灵感的重要途径。交谈间友人们的一些思路、观点,有时也能让我迅速捕捉到创作的灵感,开拓出新的思路。

主持人:您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湖光山色》,能介绍一下这本小说的创作思路来源吗?

周大新:这部小说主人公的最初灵感来源于两个人物。

2000年初,我曾到丹江口水库周围的乡村去采风。当时一名在乡镇从事宣传工作的女大学生,陪同我和友人到乡下走访农民。

这名女大学生的情况引起了我的好奇。明明毕业于武汉知名大学,学历出众,为何选择在小镇扎根而不留在繁华的都市?在我问出这些问题后,她略略迟疑才道出,原本她已在武汉觅得一份工作,但情感的挫折让她心灰意冷,希望逃离那处处都是回忆的城市,回到故乡的怀抱寻求疗愈。同时,她坚信在这座小镇也能邂逅属于自己的爱情。她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此次的乡村之行,为这本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与此同时,我在北京的家中,有一位来自山西的保姆,那时她年仅十八岁,勤劳朴实。她这样早便离家外出务工,扛起家庭重担的情况,引起了我的兴趣。问她为何这样早就出来打工,小姑娘坦言之所以背井离乡,既是为了补贴家用,帮助父母供养弟弟读书,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积攒一份嫁妆。她深知自己出自农民家庭,父母无法给予她太多,唯有凭借自己的双手才能博取未来。

这两个女孩的形象,就成为了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的主要形象来源。

“要大量输入,才能有新创造”


“对于作家来说,创作犹如登山,应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高处迈进。如果你发现自己仿佛在原地踏步,作品一直处在同一水平线上,那么这样的创作对于自己和读者都没有意义。此时,对于作家而言,也许就该停下来,进行充电、重新思考。”

正观新闻:您自谦是一个写书比较慢的人,像您的作品《第二十幕》,前后历经了10年的创作时间,在这样长久的创作中,有没有出现过灵感枯竭的情况,您又是如何解决的?

周大新:我想大部分作家都可能出现过创作思路或者写作状态暂时凝滞的情况。

过去的许多年,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上。撰写一部长篇作品,通常需要3年的时间。但《第二十幕》这部三卷本小说,却历经了十年的创作与打磨,是我此生写过最长的一部小说。其间,我常会面临无法完全将内心所想落于纸上的困境,这时候我会变得焦躁不安,甚至会对身边的人发火。为了缓解,我通常会出门散步,或是干脆停笔外出,暂时远离熟悉的环境,到异地他乡去生活一段时间,与朋友见面,相互交流,阅读书籍,以期待重新找到创作路径。

创作并非一味地向外倾倒输出,而是需要不断汲取新东西。只有当我们拥有了足够的输入,才能加工创造出新作品。

对于作家来说,创作犹如登山,应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高处迈进。如果你发现自己仿佛在原地踏步,作品一直处在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创作对于自己和读者都没有意义。此时,对于作家而言,也许就该停下来,进行充电、重新思考。

主持人:对于您来说,通常怎么重建自己的创作思路?

周大新:读书,大量的读书,阅读是世界上回报率最高的投资行为,然后再去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

以丝织业为例,我要描绘这一具象的生活景象,但其实我对此行业的了解非常浅,那就需要前往丝织厂实地观察体验,观察每一道生产工序,与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熟练的操作人员交谈,同时,大量研读丝织技术方面的书籍,广泛搜集相关资料。唯有如此,才能在创作中避免外行人的谬误。

主持人:创作了这么多作品,您在创作中的情绪是怎么样的?

周大新:我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容易动感情。当我投入写作的时候,就会进入自己设计的情境之中,不自觉把笔下的人物当成真实生活中的人物,自身情绪和他们的经历共同波澜起伏、一起欢乐、伤心、忧郁、流泪。

正观新闻:有一种说法,作家得经历痛苦才能创作出不朽的作品?对此您怎么看?

周大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造物主以特有的公平将其分配给了每个人。苏格拉底曾说,如果把世上每一个人的痛苦放在一起,再让你去选择,你可能还是愿意选择自己原来的那一份。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各自的痛苦与烦恼,这些正是构成我们生活多样性的重要元素。年轻时试图逃避的困扰,可能会在中年时迎面而来;中年时避开的困境,到了老年或许又不得不面对。即便在中老年阶段都未曾遭遇,也可能在年少时期就已备受煎熬。

所以不管遇到什么痛苦,都需要去接受它。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比一般人能做得更多的,可能是在接受痛苦的同时,可以将其转化成笔下的文字,赋予其更深的意义与价值。

“创作要始终保持平稳心态”


“只要有一些人读了我的书,从书里获得了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能通过文字激发起些许心灵共鸣,我便深感满足。”

正观新闻: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需要经过市场的检验。这些年文学市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包括消费主义、快餐文化的崛起对传统文学都发起了一个冲击。这些现象有没有对您的创作方向产生影响?

周大新:近年来,文学市场格局确实日新月异,但大体还是分为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类。

作为从事严肃文学创作的一员,我认为严肃文学这类作品,在众多国家销量总体相对有限。严肃文学通常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文化修养和学历背景,才能深入理解作品,与作家产生灵魂共振。这种特定的文学门槛,决定了这类作品的受众群体规模相对较小,与通俗文学那种庞大的读者体量对比十分鲜明。

例如在美国,一些通俗文学作品在只有纸质书阅读时的销量,就能达到上千万册。而在法国,一些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的销量却可能仅有几千册。这种巨大的销量差异,恰恰体现了不同文学作品在市场上所面对的受众差异。

所以我始终以一种平稳的心态,保持自己的创作节奏,稳步输出。经过多年的积累,我有着一批相对固定的读者群体,这也让我能够始终平静地面对起伏变化的市场格局。

其实,只要有一些人读了我的书,从书里获得了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能通过文字激发起些许心灵的共鸣,我便深感满足。

正观新闻:那您平时都看什么书呢?

周大新:我常读的书主要分为三类。

首先是文史哲类的书。文学书籍可以让人窥见人生百态,体会到更多的人生况味;史学著作能让人吸取教训,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辙。哲学书籍则如同一盏明灯,拨云见雾,指引人更深入地认识和解读这个世界,这三类书籍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有些用处的。

其次,我热衷于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书。只要喜欢我都会去看,不存在功利性原因,而是享受纯粹的阅读带来的精神放松。

然后就是专业类书籍的研读,要不断阅读所在领域最新研究成果类的书籍。

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


“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想一些事,见一些人,读一些书。”

正观新闻:如果让您给自己的人生分一个阶段,您会怎么划分?

周大新:可能会分为三个阶段。

35岁以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这个阶段虽然会伴随着痛苦烦恼,甚至突如其来的挑战与灾难,但心中始终怀揣着希望与憧憬,这是一个充满光明与活力的时期。

接下来的35岁到60岁,是人生的收获巩固扩大阶段。这时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人生处于负重前行时期,但我们也能收获诸多成就与满足,譬如荣誉、职务、薪水的提升,住房、家庭条件的显著改善等,与青年时期相比,这一阶段的人生显然更加丰富、充实。

到了60岁以后,是人生的失去阶段。人开始面临着不断地被“收走”东西。比如“收走”你的运动能力,然后是视力、听力、咬合能力,接着就是“收走”你的父母、伴侣,甚至子女,使人变得孤独。

第三个阶段往往是最可怕的、最痛苦的阶段。人生到第三阶段,像是不停的下雨,天慢慢暗下来,一直到温情的太阳沉下。最后造物主将生命数据归于尘土,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这就是人生。

正观新闻:您在《站在人生长河的下游》自序里提到,您有想做的三种类型的事情,再四处看一看美景,您对于美景的定义是什么?

周大新:基于我所说的人生阶段的划分,如今的我,力所能及的三类事情就是想一些事情,见一些人,读一些书。

所说的美景,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人生中各种各样温馨温暖的画面。譬如现在的公园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在非常快活地跳舞,做操,或者唱歌,这种景象令人非常开心。

再者也可以理解为能让自己放松的娱乐。我爱看电影,就在家里布置了一个小的放映室,有时间就看看电影,我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享受。

正观新闻:迈入70岁的门槛后,您有审视自己发生了哪些变化吗?

周大新:主要是身体上的变化。创作是一个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稍微忙碌一点,或者是工作时间长一点,身体就会承受不住。我的身体状况在逐渐衰退,就像以前睡觉很沉,现在水壶塞子的响动都会让我惊醒,这些变化都会影响到工作。

年轻时,我写作经常一写就是一整天,那时候身体好,反正睡一觉身体就恢复了。过了60岁之后就不行了,慢慢调整成了上午写三小时,下午写三小时。后来又变成了上午写两小时,下午写两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读书、散步、休闲。

向河南老家捐出毕生藏书


“前大半生的经历让我明白,读书明理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所以我把毕生万余册藏书捐给了河南老家。”

正观新闻:我们了解到,近些年来您一直致力于以公益活动支持自己的家乡,包括捐建周大新图书馆,设立助学基金、资助读书活动等,您做这些事的初衷是什么?

周大新:前大半生的经历让我明白,读书明理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因此,当邓州的周大新图书馆落成之际,我便将自己毕生珍藏的一万五千余册书籍全部捐给了河南老家,希望为家乡那些热爱学习的学生,以及走上社会但依然喜爱读书的青年人提供阅读的机会,让他们能够借助书籍的力量,追寻并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同时,也是不希望这些藏书失去其应有的价值和意义。

除了个人藏书,我还特意为图书馆购买了近两万册新书。书目是我一本一本严格筛选出来的,涵盖了文学、艺术、哲学、社会学和自然科学等多个学科领域,希望对提升年轻人的思维和专业能力有所帮助,也期望这些书籍能够丰富他们的个人文化素养,进而推动整个民族文化素养的提升。

对于捐建图书馆、设立100万元的助学基金,我的妻子都给予了坚定地支持。我们都希望这些举措能够让家乡的更多年轻人受益。

正观新闻:您的书籍也深得年轻人的喜欢,在此您有什么想对年轻人嘱咐的话吗?

周大新:阅读是我一生之中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也是我希望年轻人能够坚持做的事情。希望大家能够多读书、读好书,读有所得,使得精神更加丰富,生活更加幸福美好。


统筹:石闯 李记波
编辑:高畅韵 樊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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