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有两个主要身份,一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二是著名作家。作为公众人物,她的言论在不同场合,或许会被贴上不同的标签,前者负有必要的社会责任,而后者则属于个人的心声。她那些关于小小说写作的精彩言论,无论她以何种身份发声,对于当代文学体裁的多样化并举,对于助力小小说民间读写的繁荣,都具有身体力行的促进作用。
当我写作长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命运”;当我写作中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故事”;当我写作短篇小说时,我想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景象”。这段话是铁凝说的,在网上流传甚广。其实还有较长一段话是专门谈小小说的,同样也为人熟知,不妨摘录出来,与大家分享。
铁凝说,小小说的优势很强大,世界上的一些通都大邑,诸如东京、纽约等等,小小说都很发达。为什么会发达?当然,小小说不是因为城市大,就自然而然地大起来。日本有位作家一辈子只写小小说。他有篇小小说迄今我还印象很深:一个单身汉的家里弄得非常杂乱,有一天,一个非常爱干净的小偷来到他家偷窃。当小偷看到屋子里如此杂乱不堪时,忍无可忍,迅速地将屋子拾掇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尔后,给单身汉的家留了个字条,让他以后要保持室内清洁。小偷什么也没偷就走了。后来铁凝去日本访问时,见到了这位专写小小说的作家,问:“写小说时,你是怎么想起这样的情节的?”那位作家说:“我女儿的房间经常那么乱。”
铁凝还谈到另外一篇美国小小说:一个美国人到一家餐馆去吃饭,用完餐后把20美元放在了餐桌上就往外走,快到门口时,服务员把他叫住了,问他用餐后怎么不付钱。这个美国人看了看服务员,什么也没说,又给了服务员20美元。当服务员收拾餐桌时,却发现盘子底下压着20美元。有许多通都大邑里生存着这样的小小说作家。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越是坚硬的大城市里,越容易发现这种犄角旮旯里的软弱与无奈。作家们都明白,用语言表达不完的,读者可以用智慧去填充。如今,在许多读者的眼里,这些写小小说的作家,丝毫不比写长篇小说的作家逊色。
为什么当代小小说创作几十年来方兴未艾,历久弥坚,让众多的作家醉心其中,并唤起各种不同身份的读者一浪又一浪的阅读热情?这种“小小说现象”究竟透露出一些什么样的信息?铁凝以作品和耳闻目睹为例,趣味性地诠释了小小说的生存基础,以及小小说活跃、旺盛的生命力所在。
40年来,经过有识之士的倡导规范,经过报刊编辑的悉心培育,经过数以千计的作家们的创作实践,经过两代读者的阅读认可,当代小小说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文学新品种,从弱小到健壮,从幼稚到成熟,以自己独特的身姿跻身于中国文学的神圣殿堂。《诗经》、楚辞、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当代小说、小小说,此起彼伏,皆为泱泱华夏之风雅盛事。小小说自有其独特字数限定、审美态势、结构特征及艺术规律,有相对清晰的文体边界,大多数人可读,大多数人能写,大多数人可从中受益,小小说是一种把理性思维与艺术趣味有机融合的平民艺术。
2010年11月,“坚守与突破——2010中原作家群论坛”在郑州举行,铁凝与会。百余位河南籍作家、评论家齐聚郑州,讨论在当今全球化、网络化的背景之下,文学该往何处去等议题。在论坛开幕上致辞中,铁凝高度赞扬郑州小小说:“新时期以来,河南文学的另一个亮点是以《百花园》、《小小说选刊》为根据地形成的,以郑州为龙头的全国小小说创作中心,它以充满活力的文体倡导与创作事件,有力地带动了全国小小说的发展。”
如果对小小说文体和全国的小小说创作现状不甚了解,或者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铁凝大概不会在这种重要场合做出这样的评价与论断。与会的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著名评论家胡平也在主题发言中,同样对郑州百花园杂志社所倡导的小小说事业给予充分肯定,并高度评价说:小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得到普遍承认,被正式纳入鲁迅文学奖的评奖范围,成为当代文坛最富于活力和生机的文体之一。
铁凝的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创作成就斐然,不再赘言。我因多年主办小小说刊物和编选小小说类图书,也曾编发过铁凝为数不少的小小说,可以肯定的是,从数量和质量上,这些精短篇什也是她文学作品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铁凝的小小说《长街短梦》,讲述了一个姑娘进行自我救赎的故事。一个在生活中遭受了重重不幸被逼至绝望边缘的女人,决定一死了之,在她前往邮局为父母寄诀别信时,又因一个拿着邮包的老人的一句话重获新生。老人走过来对她说:“姑娘,你的眼好,你帮我认上这针。”认针的谐音是“认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命存在的价值在于“有用”和“认真”,长街犹如人生路百年还在,人流依然比肩接踵,每个人的生活,酸甜苦辣一如既往,不如意时岂能一味逃避,或者一死可以了之,活下去才有希望,毕竟还可以给人“认针”。寻死的姑娘替老人认上针,替他缝好邮包,之后回家。
“假若人生犹如一条长街,我就不愿意错过这条街上每一处细小的风景。假若人生不过是长街上的一个短梦,我也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意盎然。”女主人公的经历,就像一场梦,而邮局与老人短暂的邂逅,无疑是这场梦中极其美丽和温馨的一处风景,催她大梦初醒。作品主调温暖,擅长于心理和性格的细腻刻画,娓娓道来,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生命真谛,然后拔动心灵的琴弦,给人以启迪与力量。《长街短梦》也是铁凝一本集子的书名。
《与陌生人交流》与《长街短梦》在构思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好话一句暖三冬。有时候,一句话可以影响一个人一辈子。正如这篇作品的女主人公——卖油条的女人,很多年来都守着同一个小吃店,卖着同样的油条,因为心态发生变化,后来的生活状态也大相径庭:她年轻时带着一份愉悦的心情在劳作,人是精神的、手是灵巧的,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成为“美丽”的代名词,也影响着路人;成年后,她“目光涣散……脸上没有热情”,再无昔日的干净利落。虽未交待她的生活经历了什么,但从她前后判若两人的言行举止上面,可以断定的是,她在生活的压力与岁月的打磨之下,正渐渐失去对生活的热爱与激情。
不知从何时起,人与人之间那种彼此信任,互帮互助,或者困顿时的抱团取暖,正在渐行渐远,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稀缺元素,取而代之的是“不要与陌生人说话”,“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人与人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冷漠的无形的高墙。作品从一个小切口入手,仅以一声真诚的赞美,一番热情的怀旧交流,便唤醒了主人公美好的过往。“当你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便会常常充满陌生的魅力。”请不要吝啬你对别人的美好祝福吧,它会传递出直抵人心的神秘力量,让平淡的生活充满陌生的魅力,甚至不经意间,还能改变人的命。”
《逃跑》是一篇读来让人沉重甚至绝望的作品,主人公老宋面对生活的压力,面对众人真诚的帮助,最终选择了“逃跑”。第一次携钱逃跑,是为了接济闺女与外孙,愧对单位与朋友,代价是放弃了自己健康健全的躯体,自然也放弃了自己灵魂的宁静,从此终生背负着双重的痛苦,屈辱的生活于人世间。那一种“逃跑”不仅仅是形式上的逃跑,也是对命运的无声抗击与无奈妥协。
作家以隐忍冷峻的笔触,借助典型细节,塑造了老宋这样一个被命运嘲弄、被生活压榨的底层小人物形象。全篇无一字褒贬,作家的悲悯情怀隐匿于字里行间,掩卷令人动容。譬如写老宋拿到朋友们凑的钱时,那份激动不安:“老宋一夜没睡,他数了一夜钱。他一张一张地抚摩,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一连串的动作,描写的不是葛朗台式的贪婪,而是一个被生存压力逼到角落的人,对于金钱的渴望与珍惜。
当老宋被老友老夏发现时,他第二次选择了“逃跑”:“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这是老宋人生悲剧的高潮,与前面他悲惨的生活经历相比,生活上的贫困,肉体上的残缺,也许都不能与一颗清醒灵魂的疼痛相比较。那份疼痛里,混杂着对老友的愧疚,对自己尊严落地的心灵哭泣。就像举起的手掌,这记耳光却不知该落向何处。
突如其来的地震,袭击了年轻的母亲与怀中的婴儿,在天崩地陷的危机时刻,年轻的母亲冲破重重艰难险阻,一次次战胜了黑暗、恐惧、疼痛、绝望,甚至是死亡的威胁,重新点燃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念,原因只有一个:为了怀中无邪婴儿的一个微笑,为了再把婴儿带回到一个明媚的充满希望与阳光的地方。
孩子在哪里,母亲的世界就在哪里,母亲就是孩子的全世界。讴歌母爱是永恒主题,《世界》讲述了一位母亲的梦境,梦中母亲与婴儿经历了一场可怕的人间浩劫,一夜悲壮而坚韧的征程,见证母子二人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彼此的支撑与成全,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大爱之歌。梦境是现实的一种,梦中经历的一切,有时就是现实的真实映照。梦境又比现实更多一份魔幻与奇异色彩,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形成,让思维天马行空。以梦境的形式来讲述一个母子二人生死历险记,过程写得惊险叠现,动人心魄,也感人肺腑,令人泪目。
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常期处于被压抑状态的人,一旦环境条件许可,可能会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逆反心理与反击力,《晕厥羊》塑造了这样一个可笑又可悲的小人物。一生没有什么特别嗜好的老马,就喜欢吃蒜,可就是这一点爱好,也因为老伴的限制与反对而得不到尽情的施展。老马爱吃蒜,趁老伴不在家偷吃蒜,偷吃蒜后,精神昂扬元气充沛,以致在晕乎乎中,对着装扮成水电工的小偷情绪亢奋,最后被小偷轻而易举将他刚发的工资偷去。
文中的老马像舞台上的滑稽小丑,自导自演了一出黑色幽默剧。剧中他和小偷一唱一和,情节荒诞,对话逗趣,读来令人捧腹。细品又不难从中读出在现实生活中,诸如老马一样的小人物的悲哀。作品借电视片中的晕厥羊来巧妙点题,比喻文中主人公,那是“一种长不大的小羊,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形象贴切,意蕴深刻。作品结尾一句:“一只晕厥羊兴许完全有能力去恐吓另一只晕厥羊。”则引人深思。自然界中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在人类世界同样适用,欺软怕硬这一人性的弱点,在老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风度》《暮鼓》《一千张糖纸》《意外》等等,铁凝这些千把字的小小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或摄取几个生活片断、或聚焦一个特定环境,映射出芸芸众生中那些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把讲故事与塑造人物巧妙融于一体,文字不造作,主题不晦涩,表现手法亲切自然,有一种清新、单纯、鲜活之美,从不同侧面和角度,于简单平淡中发现人性之善,鄙弃人性劣迹,客观冷静,多成佳章。
优秀的小小说应为思想内涵、艺术品位和智慧含量的综合体现。经典作品、代表作家、从实践中来的理论规范,以及经二代以上读者的认可,使小小说已成为一种时代文体。2010年小小说纳入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选系列,2018年冯骥才以小小说集获得第七届鲁奖,2021年小小说作家王奎山铜像在确山县盘龙公园落成,这些盛事对于小小说文体、小小说作品和小小说作家而言,都有着不可取代的标志性意义。在此意义上讲,身为中国作协主要负责人和名扬中外的著名作家,铁凝的小小说创作实践,对于一种大众喜闻乐见的新文体的良性发展而言,其倡导与示范性意义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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