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年学莫泊桑《项链》,老师问玛蒂尔德为什么不向朋友明说自己弄丢了那条项链,而要若无其事另买一条还给朋友。
那时的我们读不懂玛蒂尔德在朋友面前的小自尊,就像读不懂《红楼梦》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的心酸与勇气。
那时的我们不懂得朋友的全部内涵。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说过青春不散场,最终却还是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01 当时年少春衫薄
张爱玲和炎樱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
好到张爱玲专门写过《炎樱语录》,好到别人以为她们是同性爱。
张爱玲的自传式小说《小团圆》中九莉的母亲便是这么说的。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着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爱。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友情不是爱情,可是深厚的友情和爱情其实是类似的,一样会分泌多巴胺,一样会有一点排他性。
能够成为朋友是因为缘分。听起来神秘,其实说穿了就是接近。
要么是空间的接近,比如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舍友,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没有水火不容相见两厌的话,那么大概率就会成为朋友。
毕竟空间接近,心灵也会走近,彼此的世界会逐渐敞开。
要么是心灵的接近,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是佳话,同样的爱好或者努力成为朋友亦是寻常事。
张爱玲和炎樱便是如此。
她们一同从上海到香港求学,度过了香港大学寂寞的求学时光,经历了太平洋战争时期的香港沦陷。
1942年,她们作伴回到了上海。
她们是同学,是舍友,也是闺蜜,审美品位还契合。
因为战乱,张爱玲和炎樱没拿到港大的文凭,回上海后,她们又到圣约翰大学求学。
张爱玲在圣约翰大学大约只呆了两个多月,辍学写文,很快成为上海滩的明星作家。
而炎樱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也在上海。
炎樱当然不叫炎樱,她是混血儿,叫Fatima,父亲是锡兰人,母亲是天津人。她父亲在上海开一家珠宝店,据说张爱玲《色戒》中写的珠宝房就是当年炎樱的家。
炎樱是张爱玲为她取的中国名字。
我们对她的了解,就像我们对她名字的认知一样,都是来自张爱玲。
她是一个胸部发育很好的女孩。
《炎樱语录》里她达观地说:“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张爱玲以她为原型塑造的诸如《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恩娟、《小团圆》中的比比都曾有身体曲线过于丰满的烦恼。
她精灵古怪,活泼大方,与张爱玲相比,算是社交达人。
张爱玲成名后,炎樱也曾有过作家梦,曾说要学中文写文章,也当真写过几篇文章,不过她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经商和服装设计。
她为张爱玲的《传奇》设计过封面,给她拍照片,打理她的造型。张爱玲也为炎樱的服装店写广告,画肖像。
(脖子里的项链是炎樱的)
张爱玲成名后,参加一些社交场合诸如女作家座谈会之类的,基本都是有人陪伴,要么是姑姑,要么是炎樱。
“尤其炎樱,几乎逢场必到,好似她的卫星。”
那是她们友情的黄金时代,也是张爱玲的黄金时代。
炎樱出现在张爱玲40年代后期许多文章里,也见证了她和胡兰成的爱情。
烦恼不是没有,炎樱曾说:“你不知道现在同爱玲一块出去有多讨厌……一群小女学生跟在后面唱着‘张爱玲!张爱玲’!”
不过年轻的岁月这样明亮,那些许的抱怨很快就随风而散。
02 落花时节又逢君
解放后,炎樱去了日本。
1952年7月,张爱玲离开大陆,本来想到香港大学复学。不过她申请恢复1941年已经获得的“何富奖学金”没有成功,于是转而就业。
1952年11月,张爱玲去日本投奔炎樱。关于这段经历张爱玲后来在一封写给英国驻美国大使馆“教育官”帕梅拉·奥布莱恩(Pamela O'Bryan)的英文信中提到:
“我的朋友法蒂玛·摩希甸(即炎樱)——她是从上海来的,曾是港大医学院学生——当时在东京,她提出帮我到日本找工作。她从一九五三年便一直在纽约。为了急于赶在她启程回美前抵日,我赶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学期结束前起行,并及时在离港前通知了(港大)注册处……”
行程仓促,赶在炎樱赴美前抵日;徒劳无功,在日本找不到工作。
为期三个月的日本行显然并不愉快。
(坐着的是张爱玲,站在她后面的是炎樱)
1955年,张爱玲以难民身份赴美,炎樱当时在纽约。
异国他乡,故友重逢。
走动是走动的,她们一起拜访胡适,过感恩节,只是时过境迁,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张爱玲年少成名,她早年有不少文章是以英文登在英文月刊《二十世纪》(The XXth Century)
上的。
可到了美国,她却连遭退稿。手无余钱,经济窘迫,“炎樱有认识的人住过一个职业女子宿舍”,这是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条件当然不算好。
1956年,张爱玲搬离纽约,去了美国的东北,嫁给了大她三十岁的赖雅。
1960年,张爱玲的信里写道:“炎樱上月结婚,自纽约寄请帖来,对象不知道是个医生还是个博士,我也没查问,大家都懒得写信。”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张爱玲写过《同学少年都不贱》,讲述了一对昔日同窗密友赵珏和恩娟渐行渐远终至不相往来。
昔日的亲密快乐历历在目。
“恩娟喜欢在蚊帐里枕上举起双臂,两只胳膊扭绞个不停,柔若无骨,模仿中东艳舞,自称为‘玉臂作怪’。赵珏笑得满床打滚。”
当下的云泥之别触目惊心。
恩娟飞黄腾达,丈夫入阁,她在总统游艇上的照片登上了时代周刊。赵珏则是以难民身份入境,做点传译员等散工,还遭受有意无意的侮辱和歧视。
小说的结尾赵珏在洗碗时听到了肯尼迪遇刺的消息。
“甘西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只是那只手,与玛蒂尔德一样,已经粗糙得失去了玫瑰色的光泽。
小说当然只是小说,不过赵珏和恩娟的情感变化难免让人想起张爱玲和炎樱,尤其是那个起名的细节。
恩娟要取个英文名字。
“你叫苏西好,”赵珏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与苏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凯若兰。”
“叫苏西好,苏西更像你。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恩娟当然还是叫凯若兰,那是她丈夫取的名字。
就像炎樱在张爱玲的文字里叫炎樱,其实她有自己的名字和人生。
这篇小说在她生前没有发表,不知道是否因为顾虑到旧友观感。
《小团圆》尾声处,九莉和燕山分手。
比比的追求者钮先生“很窘的向比比低声道:‘我能不能今年再见你一面?’ ”
恰似三年前燕山对九莉所言。
这大概便是命运对她们的拨弄吧。甜蜜与失恋,得意与失意,总是错位了一点点。
作者:刘洋风,爱生活,爱写作,寻寻觅觅,迷迷糊糊。
民国女子
“民国女子”正观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