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幼饱受口吃迫害的,一直想梳理一下相关的过程,可总是没有勇气面对。昨天写了《与错误和解》,激发了我向内用心的动力,不求诛灭口吃,只求自在从容。

有位朋友说过,写作其实就是与过去和解,更是与自己和解。人的一生中有太多的挫折和伤害,给我们留下了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隐痛,必须完成一次梳理,哪怕是不能和解,起码可以和谐同行。

这些年来,口吃一直困扰着我,让我不能完全施展自己,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勇气,人也变得自卑敏感起来,总是怕别人笑话自己。许多在别人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在我看来比登天都难,总是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在人前顺畅流利地朗诵自己所写的稿子,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曾试着使用多种方式去矫正口吃,可效果都不理想,有的时候甚至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通过一个人冷静分析,口吃应该和不正确的发音习惯有关,也和自己的一些错误的肌肉记忆有关,还和发音系统在个体成长过程中没有受过系统训练有关。但这些都不是根本,最根本的是心理因素,是自我内心的某种桎梏,将信息处理系统和发音系统扭曲在了一起,互为障碍,最终导致语言表达不流畅。

寻找这种心理因素产生的根源其实是很重要的,也是很痛苦的。人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剖析自己的内心,打开那些曾经让自己痛苦蒙羞的尘封记忆。可要真正溯清自己口吃的本源以及相关演变过程,必要的痛苦是必须承受的。

我大约是从小就有口吃这个毛病的,可能和我父亲有关。他就有轻微的口吃,因为这个原因,性格也有点敏感和偏执。这可能是最早的根源,从我会说话开始,我可能有意无意受了影响,甚至觉得这样说话挺好玩,能引起别人的关注。不过后来才知道,许多儿童都有一个口吃期,这是语言发展的过程,顺利度过了就没事了,而我恰恰在这个过渡期出了点问题。

和同龄的小伙伴比,我从小应该算是读书多、见识广,喜欢给别人讲故事,到了哪里都能滔滔不绝讲一大堆。许多人喜欢听我说,但也有人不喜欢听我说。喜欢听的人多一点,激发了我讲话的动力,我变得越来越喜欢说,几乎成为同龄小孩中最能说的。可不喜欢的人虽然没有阻止我去到处说,却在内心深处深深伤害了我,让我在某些瞬间会产生应激反应。

伤害我最严重的人是我最在意的人。首先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他可能一直遭受口吃的困扰,看着我轻微口吃还到处说,就总是训斥我不要总说话,甚至总说要给我嘴里塞一个小石子。当时我表面上并不当回事,可内心深处还是挺委屈的,总感觉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后来发现,他对我的呵斥和打压,给我造成的潜意识伤害其实是十分巨大的,以至于我晚上说梦话都在惊恐地说,我爸要给我嘴里塞一块小石子。

这个事情是不是加重了我的口吃,现在具体记不清了,可肯定是加重了我内心的负担。我似乎背上讲话羞辱,按照他的逻辑,有水平、有涵养的人应该沉默不语,那些嘴巴停不下来的人将来肯定没出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似乎太不公平了,当时的我甚至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将来也许就没多大出息。

因为这个原因,我变得有点怕父亲,他在的时候,我就沉默了,不去说过多的话。这个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是,我开始在意自己在他面前说的每一句话,开始变得紧张,变得更加磕磕巴巴。

另一个对我构成打击的也是我的两位至亲。有一次我去她们家玩,开始的时候是她们先问我话,我说得头头是道。在她们好奇的追问下,我把有些事情延展开来,说了一些分析和比较的话。她们开始一直是透着一种欣赏和钦佩的目光,可随着我一点点展开,她们的目光变了,变得陌生、冷峻和挑剔起来,问我话的语气也冷漠了不少。

那时候我上三年级,可足以体会到这种变化。我不想把这个谈话进行下去了,就去她家的厨房去喝水。当我一转过身,就听见其中的一位对另一位说,这里那里像个孩子啊,小小年纪就这么会骗人,你家和我家的孩子可不这样,这长大了还得了,不把别人欺负死。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了。那可是我的长辈至亲啊,从小她们都很关心我、很爱我,可就是几句话,她们竟然有一种把我推到千里之外的感觉。我听见了就听见了,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以后对他们说话多了个心眼,不再什么都说了。可同样的道理,她们也构成了我的一个压力点,之后和她们说话,我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有这两件事情,可初中以前,我说话总体是流畅的,还很自信,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太大问题。上五六年级的时候,我读书多、思维活跃的优势体现出来了,上课总是回答问题。有时候自己不好意思再站起来说了,老师感觉别的同学回答的不如意,也会把我叫起来再说。甚至有一次半开玩笑说,听先生之言,如拨云见日。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十分感激这位老师。在我已经开始表现出口吃的情况下,他一直这么鼓励我,让我在课堂上的发言变得十分自信,也让我没有被后来各种打击所打倒,关键时刻总有上台的勇气。

上了初一后,我遇上了一位特别好的英语老师,年轻、美丽、对学生好。由于我有过一些英语基础,所以学得很快,她也喜欢我,上课我总让我回答问题。我每次回答完之后,她都对我微微一笑,让我觉得浑身暖暖的,下次还想再站起来回答。

可突然有一天,我在发一个音时,突然卡壳了。感觉声带在不停地较劲,腹腔内也没有气息能助力,面部表情也应该狰狞起来,最终挤出了几个音节,可已经卡顿得我都停不下了。班里的同学哄堂大笑,他们还以为我在故意搞怪呢。老师也很诧异,睁大眼睛看着我,最后只好无奈地示意我坐下。我当时又羞愧又愤怒,竟然把自己的英语书撕了一页。

从此以后,我对在英语课堂上回答问题有了巨大的恐惧,再不举手站起来了。老师还是习惯性地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可我一次比一次紧张,每次能够磕磕巴巴把问题说完就不错了,然后就是慌慌张张地坐下,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老师慢慢察觉出我的异样来,专门和我聊过一次,让我别紧张。可我在他面前,就变得十分紧张了,越来越说不出来。从此以后,我在课堂上发言变得困难起来,没有不得已的原因,我是不会主动发言的。

让我最尴尬的一次是在高一。我写了一篇作文,是关于三峡的,语文老师觉得特别的好,就想让我在课堂上读。他不知道我结巴,以为是给我一个展示的机会。那天如果我不上就好了,可我也是想挑战一下自己,就果断上去了。没想到一开始就卡壳,我努力用手打着节拍,勉强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音。

语文老师明白过来了,他想替我解围,说自己帮我读。可我觉得自己的字丑,这么下去也丢人,就果断拒绝了。我在台上结结巴巴地读完了作文,同学们都大了,大家不会再笑我了,有些和我关系好的人故意不看我,估计是怕我难为情。可大家越是表现出谅解,我心里越难受。最后我终于读完了,自己长叹了一口气,同学们似乎也长叹了一口气。老师没有说什么,只说现在开始上课啊。那节课,被我浪费了大约二十分钟。

这个事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变得有点不敢在公开场合说话,变得在意自己的每一个发音,只要一磕巴,我就自己难受的不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我从小性格开朗,内心还算强大,朋友也多,没有因为这个而在与人交往中自卑。同时多亏我学习成绩不错,高中期间一直是前三名,这也让我不会太自卑。

上了大学后,口吃迎来了转机,我发现自己长期说方言,那些容易让自己卡顿的字都是方言发音,说普通话就好了很多。还有不少同学的口音很重,大家听他们说话也很困难,我的一点口吃没有引起大家的太多反感。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是内心觉醒的重要时期,我不停告诉自己,你一个山里孩子,能来北京就不错了,你还怕啥。有机会就上,别人笑你尽管让他笑,反正只要你开口了,永远比那些不开口的人强。

带着这种想法,我磕磕巴巴地竞选班长、竞选学生会主席、搞社团活动、主持会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锻炼,能力和脸皮都越来越厚了。更重要的是我更加明白了,眼前的舞台是有限的,你不上台就永远错过了,在台上表现得再差都比不上台强,今天的笨拙就是明天的基础。

有了这些锻炼,我才没有被口吃带来的自卑敏感所打倒,一点一点突破自己,虽然口吃没有改观多少,但我干了越来越多的事情。上班后我竟然主持了联欢会,参加了演讲比赛,当上了团委书记。虽然也出现过在香山饭店开会时的尴尬,但我已经慢慢发现自己口吃的机理了。后面的日子,我按照规律来,关键时刻都没掉过链子,公务员面试以及各种重要的发言讲话顺利通过了。

总结起来说,我越来越发现,口吃的根本的原因在于害怕口吃。一发现自己说话不顺畅了,强大的潜意识就想通过发音器官把这个发音活动阻止下来,而主观意识是还想继续说,这时候发音器官就纠结了,来回打架造成气流不畅,就开始结巴了。你越在意越结巴,越想说好越结巴,形成了一个死循环。在放松的情况下,往往一点都不结巴。在喝多了的时候,潜意识放松了,说话也会一下子变流利。这也许就是结巴的根本原因。

同时,多次结巴之后,对有些发音和场景形成应激反应和肌肉记忆力了,就算不紧张也结巴了。另外,结巴的人往往说话少,身体上的相关肌肉群没有在流畅讲话的情况下运行过,缺乏某些锻炼,也会导致不能为流畅讲话提供必要的能量支撑。

经过这些分析,我的口吃变得好多了。自己先不紧张和在意了,反正大家都知道,就让口吃随意出现吧,只要把意思表达了就行。这么想了之后,讲话中还会口吃,可已经不太影响交流和工作了,自己的性格也更加自信开朗起来。

人都会有小问题和不完美,口吃也一样,就算不能彻底解决它,那就让它和自己共存吧。不去在意和敌视它,把它当成自己的一个朋友,其实也是挺不错的。

想想这些年,因为口吃的原因,我更加重视了读书和积累,发言更加注重了内容的新颖和丰富,工作中也更加注重创新。大家普遍认为我是个爱读书的人,是个发言有新意的人,是个工作有办法的人。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得感谢口吃,它让我在逆境中不断成长起来。

不过最近一段,我开始了新的训练,坚持每天大声读东西,练习如何用气,如何把握气息的节奏,最后改变错的发音习惯和肌肉记忆。不管最终训练的结果如何,我已经彻底接纳了自己口吃,做好了与它一生同行的打算。

有个长辈曾经鼓励过我,他说口吃的人都是一块抱在石头里的美玉。上天不让你提前展示出来,让你先一点点打磨,总有一天终成大器。我感谢他的鼓励,成不成器不重要。我已经接纳了自己是块顽石,只是会把它当成美玉一样用心打磨。——喜欢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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