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昂溪

昂昂溪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第一个故乡。它邻中国最北方的城市漠河大约百十公里,1987年费翔在央视边舞边歌《冬天里的一把火》,而引发了漠河的森林大火,而怪罪这位混血儿。笑谈。

昂昂溪镇,后改为区,归属齐齐哈尔市。无论是镇是区,它是中国铁路重镇是改变不了的。

我出生在刘家大院,那天,我落地的第一声啼哭,那天是1945年农历10月12日。母亲说我啼哭像火车拉笛一样响,1942年闯关东,在昂昂溪干铁路的父亲说:听笛,关里的火车开过来了。

父亲籍贯山东,是他的出生地、老家,我也常以山东人自诩。父亲没文化,上世纪40年代中期,年幼的他上学时,课本刚买来,人就被“胡子”即土匪劫走,奶奶上去抢,胡子一刀将奶奶砍死,欲走,大奶奶拦下,说留个话,胡子一怔:要人明天晚上枣树枝上包10块大洋,要钱,枣树下收尸,大奶奶:听信吧,她扭动小脚回娘家,东借西凑够了10块大洋,天黑赶回常园家,把大洋挂到枣树上,过了半个时辰,有人进院,取下树上10块大洋,又听“咚”一声,大奶奶说:俺蜂儿(父亲小名。出生那天。一群马蜂在院子里狂飞),回来了。1942年,父亲闯关东,干铁路,1945年来个叫郭维城的军代表,跟父亲当记工员,发展父亲入党,父亲说郭代表让我们把工具房布置一下,挂上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郭代表举起右拳,我们也举,宣誓中有一句:坚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郭代表还征求父亲的意见,怎样才能不被人发现,让日本火车掉道,父亲说好办,松道钉,挖空两节枕木之间的石子,他们试了,果然灵,日本装甲车掉道。

父亲的工务段,叫机关,我们常去玩儿,父亲告诉我:给我当记工员、发展我入党的郭维城,先任铁道兵司令,后任铁道部部长。说时,父亲挥舞拳头:嗨,这一辈子值了!

1952年,我和母亲、二弟从昂昂溪乘火车:(那时家属也有免票)回老家山东,看见了有课本无学上的父亲的课本,上不了学的父亲,学了一门手艺——编竹器,那年山东闹蝗虫,父亲手提篾刀在自家田头,看着风刮一样的蝗虫,一袋烟工夫,地里的庄稼被吃得精光。父亲一跺脚:闯关东。

1942年,父亲挑着哥哥和姐姐,姥姥和母亲夹着包裹随其后,行前,父母跟大奶奶告别,大奶奶是父亲伯父的老婆,奶奶是父亲的亲娘,两个奶奶丈夫都死了,人称赵家一门俩寡妇。大奶奶黑着脸,眼闭着:都谁呀?父亲小声:娘,我跟九姑和两孩子,还有还有九姑她娘,大奶奶忽然睁开眼:我就死到这儿吧!

1952年,我和二弟随母亲回山东老家,变卖姥姥的杂货铺,卖了20元,母亲给看铺子叔叔一人4元,又买了馍馍、油条请吃。二位叔叔很高兴,花两元叫了一辆马车送我们去常园,车上,母亲说,大奶奶挑礼,剩下的钱给她10元,就说你爸给的。

到常园要过一条小河,大奶奶住高坡上,母亲哎呀,院门开着,大奶奶知道咱来了,紧赶几步到堂屋,母亲跪下,小声说:娘,媳妇回来看您了,长明叫我给您老人家带点钱,大奶奶好像没听见,眼光越过跪着的母亲,说:蜂的儿?我的个儿呀,她走到我和二弟跟儿,大泪滂沱,我的个儿呀,我的的儿呀,起来吧长明家的。这才问闯关东的事,母亲站起,说:走了一天旱路来到德州扒上火车,那是个闷罐车,车行不到百里,哥哥闷死了,车里人大喊扔了扔了,两个人把车拉开一条缝:快扔!父亲扔,母亲大哭,大奶奶也哭:出门难,家里好。

大奶奶从针线匡里取出父亲上学的课本,我找语文:念:天、地、风、雨、雪、雷电,我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一开学,学校里同学很多。然后,大奶奶领我去西岗私壁见曾要教过父亲的袁老师,进门见一影壁墙上画一个人,地上摆有香炉,有三株香味飘。大奶奶说:敬的是武训,他要饭办义学,皇上奖他金碗,他捧着金碗要饭办义学100多家。

进到教室,袁老师正在打学生板子,我也列队,大奶奶笑了,你是,唉,袁先生,这是长明的儿子,长明没受教于您,儿子富海补上吧,袁老师笑道:我这是旧学,人家是新学,来看看玩玩吧,孩子从哪来的?大奶奶说,闹胡子,他爹上不了学,改学编竹器,二十出头那年,长明见地里闹蝗虫,一阵风似过蝗虫,一阵响,庄稼根苗不剩。他爹扔下蔑刀,跟他师弟潘世安告别:闯关东,他爹通过大姨夫王傻子干上了铁路,母亲姊妹九个,她最小,叫九姑。

我在昂昂溪铁路第六小学读书时,上学、放学要穿过六道铁轨,如有火车停在任何一股铁道上,你就必须绕道而行。有一次,是个风雪天气,我起床晚了,背着书包奔跑上学,刚到铁道旁,正好有列火车停下,我一看四周无人,头一低钻过火车,刚一抬头,就被抓住。他撕下我胸前的布名签,到校,我认出他是教务李主任,他拉我站台上,说:同学们哪,上周火车撞死了一位同学,今天赵富海又钻火车,不接受教训啊,台下孟秀方姐手指我笑。台上的李主任对我:下去。现在纪念斯大林逝世活动开始,广场上的师生唱起了《胜利的旗帜哗啦啦的飘》,“毛泽东、斯大林指引我们向前进…… 有的女老师哭昏过去,男老师含泪读肖洛霍夫的悼词:斯大林,我们生身的父亲……

在昂昂溪,有一年大姨夫带着新婚的姨从长春来我家,二人带着一捆广东甘蔗来我家,我们没吃过,刚动手抽,母亲一巴掌打到我头上,抱起甘蔗扔到门外,回来大哭,骂王不是人,俺姐尸骨未寒,你又娶,姥姥也在一旁垂泪。新大姨见没趣,说了句走吧,走吧,回长春。姥姥起身要送,母亲拦下:我去,回来她把甘蔗切成节,递给姥姥吃,又分别给我和妹、弟各一节。

母亲从山东回来,右胳膊蚊子咬了发炎,转车到天津,给我和二弟各买一支熟鸽子,说这是发物,我不能吃。

回到昂昂溪刘家大院,母亲先见姥姥,又去看她养的猪,不久,母亲的胳膊消肿了,她让我写信,我说我才上一年级不会,找你孟秀方大姐,她上四年级,总会吧,找来孟姐,母亲口授:今去信不为别事,只因家里缺钱,再寄十五元。完啦。

姥姥:不是刚寄来十五元嘛。

母亲:男人在外得扣紧点。

从此,我抄孟姐的“今去信不为别事……

母亲最得意的有三有件事:

杀猪,当然请人,有一次,养的猪乱跑,母亲给猪耳上穿上铁丝,它照跑不误,母亲大哭,有一次穿铁丝的猪往家里跑,母亲说猪鼻子灵,出门看,一只狼在大院墙头上慢条斯里的走,家家户户跑出来敲洗脸盆,狼打个哈欠,走了。

请人杀那头猪,两个人按不住它,最后一人拿铁棍闷倒,这才在热水锅里兑毛,然后开膛破肚。母亲给二人钱,又把下水送二人。

母亲善做黄酱,屋里贴墙钉板子,把做好的黄酱一块块码上去,又做一大缸萝卜豆丝。说:这个冬天不愁没菜吃了,过年,她又做一缸粘豆包。冬天,她让我到江上拾鱼,捕鱼人在冻江面上打两个冰洞,一边下鱼网,一边起网,网起,鱼出,他们要大鱼,小鱼冻死在江面上,我用脚踢才能捡回十几条,回家,母亲熬鱼,没油,父亲说,难下咽,母亲说,孩子冻的跟猴样捡回的,你知足吧。

刘家大院住有五户铁路家属,她们的兴趣是坐在大院放干草房前聊天,实际是听大院门外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响,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寄保价信,里边有钱。一声:赵长明,拿手章,母亲一跃而起,给进院的邮递员递上父亲的手章,一手接过保价信封,嗔道:才来!

一年后,父亲带工友一块抢修富拉尔基的一条干线。抗美援朝期间,美国飞机炸毁富拉尔基的铁路,我们临时搬家,住房的玻璃窗上都要贴上米字形纸条,以防飞机轰炸震碎玻璃。那时,街道上动员服兵役,穿上志愿军军装的小伙子们高声唱:“妈妈你放宽心,妈妈你别担忧……时间不过三五九,屋前种棵小桃树,等我回来把桃收!”在富拉尔基不足一年,短暂的故乡,看到了中国人民抗美援朝的英勇无私和热情坚定。

三个月又回昂昂溪,父亲常年出勤,后改令,一令下来,父亲立马走人,家里还有男人是我,我是家里的棒劳力,六岁,学龄前儿童的我,没上学要上集市买烧锅、烧坑的草,一车草五分,母亲给七分,多两分钱是奖励我买黄米切糕,定下一车草,我到切糕车前:喂,两分钱切糕,卖者抡起大砍刀,心想一刀下去最少半斤,却见一小片,托在麻纸上,又说声谢谢,谢啥,我一嘴吃完。

我母亲有担犹的事,铁路家属每月有二斤白面供应,刘家大院除了五户铁路家属,非家铁路家属的有七户,用高粱米、豆换白面的有五户,最经常的有房东闫大爷,蒙古巴特大娘,母亲犯愁,姥姥说房东换点,蒙古人不换,你看她,进门往坑上一坐,擦擦身上的油,打个饱嗝,趁钱呵,刁一支大烟袋,哧溜一口痰到处吐,九姑,再来,我哄她出去,咋哄,姥姥说:他大娘,你吃羊肉,一身油,咱两斤羊肉换半斤白面,蒙古大娘翻翻眼:吃亏,不干,走了。

还有一家是孟秀芳。她姨嫁给苏联人约瑟夫,有一次,我到道南买包子,他也买,裤袋里放一瓶伏特加,边走边喝,嘴里吐白沫,他说这是邪令,咀嚼牙齿非常白,你们用牙刷刷牙不卫生,他到我家去,说用邪令换白面,正在这时一个苏联小姑娘玛利亚进来,用俄语说了几句,又用中国话说,他家的赵富海帮过我的忙,姨夫,你出去,约瑟夫果然走了。

玛利亚在送牛奶时,路过我玩伴刘山的家,他趁玛利亚解手的工夫,往她牛奶桶里撤马粪,我骂,什么玩意儿,姚比佛斯马依,苏联话,译成中国话:你妈的,混蛋。玛利亚发现后叫来她妈妈,母女大骂,这时,刘山的妈拿着一把刀剪子出来,朝刘山大腿一剪子,血流如注,玛利亚母女吓坏了,倒掉牛奶走了。

回家我告诉母亲,母亲说:错对不说,先打自己的孩子,又说用剪子扎腿,这也太狠了点吧。

玛利亚的父亲是养奶牛的,我去过她家,木板楼,我去借镰刀跟父亲割草用。玛利亚扛出镰刀,是她父亲“牛的干活”的,用完记得还。

“牛的干活”,的牛,把我姥姥顶起又摔下,在家躺着养伤,我小时胃不好,姥姥每晚揉我的肚子,左一百把,右一百把,她养伤还说:小,我给你揉不成肚子了,我差点哭出声。

不久,姥姥病逝,出殡那天,牛的干活和女儿玛利亚都来了,母亲抚棺哭叫:娘啊躲钉,娘啊躲钉!这是一种心理慰藉。又对我和妹妹说:见鸡给鸡跪,见狗给狗跪,当给牛的干活和你玛利亚下跪时,父女俩跳下四轮马车,慌忙在胸前划十字,将姥棺材装上车。路过我的学校昂昻溪铁路第六完小,又路过玛利宝生亚的苏联小学,到北江沿,那里有人等,一块将姥姥棺木抬下,埋了。

不久,玛利亚的父亲死了,她对我说:公平,你要参加葬礼,记住,在火车站西边苏联人墓地,你别乱看,我去时,见高大的神父头上满是蜂飞,有人撒钱,我不稀钱,要看苏联人怎么埋人,一苏联人抓起我扔出去,玛利亚:活该!

与玛利亚的奇遇。1954年,玛利亚与母亲回苏联,1964年,我调入郑州团市委,到纱厂搞调研,一天,来了苏联劳动英雄代表团,厂党委岳书记开会交待:由王厂长带队参观,不许进筒捻车间。王厂长带苏联劳动英雄参观细纱车间,有位女英雄直接跑到筒捻车间,戴双口罩捻线,还给人打飞吻,王厂长下令参观结束,到党委会议座谈,我在会议室,苏联劳动英雄到会议室摘下口罩,一位女英雄用中国话大声叫,赵富海,我是玛利亚,你怎么不在昂昂溪,我也认出玛利亚,在座为我俩的奇遇鼓掌。

玛利亚说,回苏联她考上纺织技工学校,学的是筒捻,又脏又累,可总得有人干哪,她作个鬼脸:不然我怎么成劳动英雄啊!大家起立为她鼓掌。(昂昂溪图在您手机里)

复县万家岭

父亲修铁路到辽宁省复县,我和母亲、弟妹又搬迁到复县万家岭。这是一个小山村,盛产苹果,住在紧靠铁路桥的小河边。我在复县万家岭第六小学读书,教我们二年级白老师高大健壮,口齿不清,我听不懂,留了一级,回家我一头钻进柴禾垛,我妈拿着高粱面饼子叫我,说:听房东武大爷说白老师爱国,他日语好,日本子叫他当翻译,他把舌头咬断,所以口齿不清,我呀了一声,对白老师充满敬意。

我转学来,同学说我外来户,课间他们传看四年级孙仁的小人书《孙悟空大闹天宫》,孙仁不让外来户看,又说,放学后,你背我过河再让看。放学后,我背比我高一头孙仁过河,他拿小人书(画书)一页页掀,我一页页看,到河中心,水没我胸口,我气喘吁吁,扔下他先上河,孙仁拿曾在着湿画书:看吧,不看,我买。

星期天,我母亲抱着三弟,领上我到瓦房店去买《孙悟空大闹天宫》。没有。买了《红鼻子哥哥和蓝鼻子弟》画书。回家和弟妹轮流看。

瓦房店有中学,孙校长的儿子考上瓦房店𠯻初中,儿子骑毛驴,带红花,全村人相送。万家岭常搭戏台,暑假,在学校搭戏台,演话剧《海上渔歌》,我会唱剧中歌:“海上渔船千千万,民兵保护海渔船……”在河边搭台唱戏《张羽煮海》,说的是张羽与龙女相爱,龙王不允,张羽怒而煮海。这是一出评剧,我们跑到后台看龙女,扮张羽的说,信不信,再看,我煮你们,我几个赶快跑。

2002年,我参与主编《郑州十大历史故事》一书,这本书是连环画形式,请沈阳连环画大家王弘利画两个系列:“达摩面壁”和“武则天登嵩山”。我专程去了一趟万家岭,见到当年的老同学兼班长,她竟认不出我,她在养老院当会计,见我夹个包,说:你不是民政局的来发工资的吗?经我多次启发,她把手中的大铁锁往桌上一扔:想起来了,你作文写得好,后来转学了。我又跟着她找到了副班长袁,同桌女同学任,男同学武,中午在当地最有名的饭店相聚,我交给老板500元钱,老板接过,退回300元,说:没东西,200元就够了。由于找不到一家旅馆,只好在同学的收苹果站睡了一夜。我还发现,一个万家岭镇只有一部公用电话。这时,我才明白国家为啥提出来“振兴东北”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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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海说郑

郑州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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