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学者赵富海

主持人语:赵富海的小小说寓传奇于历史,写作中爱用短句,文风硬朗,笔墨简洁,又深得传统传奇小说的创作之三昧,读来波澜迭起,又内蕴丰厚。
摘自杨晓敏《栩栩如生的人物传奇》

赵富海经典小小说五篇

附:创作随笔、作品简论

相  牛九方皋相马,只识千里马,不分毛色,更不辨公母,有一黄马闭眼躺卧,他一指:此黑马乃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主人惊呼:你怎的黄黑不分,雌雄不辨哪,这是一匹母马呀!九方皋说:千里马中极品。主人试骑,果然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九方皋乃大智慧。
世有相牛者,名褚石,也谓大智慧。司马迁《史记·日者列传》有载:“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
褚石住索河岸边,柴门草屋,却又与邻居鸡犬相闻,人生的矮小、壮硕,两眼如炬,一双大手像蒲扇,有力,说话一句话砸个坑,也就是说他相牛一句断准,人称“绝句”,再问,他已经逗狗玩去了。人说:相牛牛脾气。
褚石有三绝:一曰腹中可辨雌雄。牵牛者将牛牵进院,还未停住,褚石说:牵走,别脏了我的院子,腹内乃雄性牛,母牛吃得多,屙得多,快,牵走——牵牛者刚出院门,母牛便叉开后腿,圆睁双眼,“哗啦哗啦”地上两堆冒着热气的牛粪。辨雌雄,可让农家知性别不同饲养、使用。

二曰可断耕牛寿命长短。农家称其是牛们的生死判官。断寿命农家视其生长年数,是使用还是宰杀。一农家牵牛来,褚石唤他进院,只见高大黄牛,骨瘦如柴,双眼微闭,毛色却旺。农家问:活多少年?褚石:肠胃虚,灌药,精料调养两月,再活三到五年。果然如褚石言,两月后,大黄牛膘肥体壮,耕地不歇晌。另一农家,牵来骨瘦毛长黄牛,褚石围着黄牛转了三圈,说:养三月,杀吃了,别忘了把牛前腿窝二斤半肉留给我;那两坨肉细,有劲儿。农家问:能活多少时间?一年,绝症。农家调养三月,见黄牛精气神过来了,不忍杀,狠使它,半年过后,春上,正耕地的黄牛,刚抬蹄,便突然倒地,气息全无。农家将黄牛宰杀,送肉给褚石,褚石看都没看,不吃死牛。

三曰可诊病牛有无牛黄。牛黄是病牛胆结石,是一味名贵药材,主治中风不语,传说能起死回生。牛黄珍贵,一块几两重牛黄,可换耕牛十头,现价,一两牛黄十两金。

农闲,逢单日,三乡五里农家牵着牛找褚石诊牛黄,偌大院落,牛成群,气冲天,喧闹之声不绝于耳,犹如集市。褚石在牛群中穿行,一声:把小黄牛,还有它后头的牵走,没病找病,天下怪事,一会儿一院子牛只剩下一头牛。牛主人田二激动万分,作揖拱手,一连声地叫褚先生,先生,看看肚里有无牛黄?褚石摸摸牛的肚子,抚摸抚摸毛,忽一把抓下一缕毛,在手中揉搓,又掰开牛嘴看看舌苔,问:谁的牛?
田二拱手,道:俺,俺的牛。
褚石:不对,是刘大世的。
田二:我在集上买刘大世的。
正说着,一中年汉子气喘吁吁跑来,大声:田二,我就知道你把俺的牛牵来,……
褚石一巴掌打到田二的脸上,你不是说在集上买的吗?嗯,偷耕牛要治罪!
田二跑出院门,又折回,蹲到墙根偷听,他知道病牛肚里有牛黄,大世家有病牛,他早上偷偷跑到刘家把病牛牵来。
褚石又摸摸牛肚,又看舌苔,大声说:没牛黄,喂两月,杀死了,给我留二斤牛前腿窝下肉,牵走吧!
两个月,刘大世宰牛,取出一块东西,让褚石辨认,褚石说:上等牛黄!

书  生一九零一年春上,光绪、慈禧逃八国联军,自西安返京,路经河南巩县,慈禧崴了脚。骨医郭家给她医脚,康家上贡黄金百万两,光绪的师傅井正阳借慈禧医病,回老家登封探亲。
井正阳性情中人,高个、白面、嘴阔,头后的辫子稀疏短小,说话用词短而有力,他自诩“一阔二短”书生。光绪、慈禧西逃,他对光绪说,死守、守死。皇上之大德,逃之夭夭、夭夭逃之、实乃举国之逃,骂名将留万世。光绪只唉声叹气。井正阳又说,此一去,不再回宫伺候皇上了,也叫永别。光绪垂泪,问:老佛爷?井正阳说,圣上,我叫你老弟,为师傅老兄保密吧。
井正阳先跪拜光绪帝,行君臣礼;光绪再拜井正阳,致师生之意。礼毕,井正阳笑道:我乃干干净净一介书生,辫子短,不好揪。上轿启程,光绪揉着眼回屋去了。
慈禧脚好,启程前,对跪在面前的骨医郭家说,神捏;对跪着的康家说;就叫康百万吧。于是,神捏、康百万大名传至今日。沿途各县市又架起电线,增设电报电信业务,以随时通达老佛爷、光绪帝圣安、起居。河南境内巩县、郑州、开封电信始于一九零一年,确为慈禧而建的。
到了开封,府尹迎驾,扫街洒水,用膳在“又一春”,大厨郭春整出三道硬菜;“套四宝”,即肥鹅腹内装只鸡,鸡腹内装只鸽子,鸽子腹内装只鹌鹑,鹌鹑腹内放入鱿鱼、海参、香菇、虫草。光绪吃得满嘴流油,说,不是宫廷,胜似宫廷。慈禧手中筷子飞动,连说:珍品佳肴。又两道菜,一是干烧黄河鲤鱼,红头红尾喜庆,浇上浓汁,“哔哔”有声,二是一巨盘上旋起细如发丝的面,洁白晶莹。陈大厨金堂满脸堆笑介绍说:鲤鱼,焙面。慈禧筷子不停,笑说:何不两菜合一,叫鲤鱼焙面?难得老佛爷和颜悦色,陈金堂即跪地,应:是。鲤鱼焙面。从此,鲤鱼焙面成豫菜看家菜,至今令人叫绝。再加上慈禧命菜名,就有了故事。
一路上,光绪、慈禧与随从,好吃好喝,又有电文不间断问安,皇家一族挟着金银细软、康家百万两黄金,出逃如得胜回京。慈禧这才发现少了井正阳,问太监,都说不知。问光绪,那个狂书生哪里去了?光绪如实禀报老佛爷:回家省亲了。要治罪!光绪慌忙跪下,这个书生口出狂言,死守,守死。慈禧用长指甲点着光绪的头,起来吧,宣书生回宫,光绪战战兢兢起身,诺诺后退;拟旨。
两台墨绿大轿停在嵩山脚下井家村井府门前。两兵待立,八轿夫各守其轿,一太监拖着女人腔:井正阳接旨。
家院报信儿,井正阳在书房看书,听信儿,他心说,坏了,他省亲是假,回家收拾行装、变卖田产,准备学许由,进山隐居。他想,慈禧对他西逃犯罪论,肯定饶不了,治罪是现成的证据。还有井正阳没想到的事情也发生了。
井正阳令家院回话,就说我病了,卧床不起,家院跑到院门外,对太监说:
我家老爷病了!
太监手持圣旨,冷笑一声:
病了,抬人进宫。
家院一怔,跑进院,到井正阳书房,说:太监要抬老爷进宫,我见门口有两台大轿。
井正阳不假思索地说:
死了!
家院又一怔,又听见树上乌鸦叫,哆哆嗦嗦回太监话:
我……家,老爷……死了!
太监又冷笑一声,将圣旨卷起,拉长了声音说:
老佛爷有旨,死了提头回宫!
家院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跑回见老爷,又将太监的原话学说了一遍。
井正阳也一怔,他没料到慈禧有这一手,沉思良久,将在内室里的夫人和孩子叫来,又让家院取刀一把、托盘一只,道:
别哭,宫廷险恶,慈禧祸国殃民,我乃一书生,羞于逢迎,在劫难逃。
遂令家院举托盘放他胸前,家院不肯,妻子上前抱腰,孩子抱腿,井正阳说,离开!我先杀你们,托盘——他提刀大喝一声:虽死犹生!
“咔嚓”,人头落在托盘上。
那年,井正阳年方二十有六,师傅高兴时,他将书本合上,与学生光绪称兄道弟,两人以水当酒,手指猜梅,大压小论输赢。这书生!

挂  子江湖隐语“春点”,是行走江湖的法典。比如武术,“春点”称“挂子”。武术表演一般都要布置个场子,卖门票,人多了你要买站票。若是同行,进门,票?一拍胸脯,“挂子”!请一一前排就座。烟茶招待。所以,江湖有话:“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口春。”
老坟岗的“挂子”数“脸面胡”。他是少林寺还俗和尚,精瘦的身板,双耳不大,双臂却过膝,头皮油光发亮,戒点已磨平,长脸上的胡须黑亮浓密,同行说他是一脸好头发,一头好脸皮。去年还俗,今春来老坟岗找了间破屋安营扎寨,破屋贴的对联,却让老坟岗欢喜若狂。上联:“咄咄学生分文不取”,下联“抬抬手脚专打孬孙”。横批:“挂子仁义”。咄,江湖隐语,教的意思。月把子,屋后空地刀枪剑飞舞。头碎巨砖、双手夺枪,奇观!又一奇观,破屋前,有人放两个大笸箩,里头放的是学艺人送的牛肉、烧鸡、蒸馍、油条,还有一盆冒热气的胡辣汤……
“脸面胡”捏一根油条,吃着对徒弟说:“明义,去把丐头潘金堂找来分吃了。”潘金堂打着莲花落,身后有三四个要饭的,唱到:“脸面胡,你气量大,量大仁义坐江山……跪下!”要饭的跪地,“脸面胡”脸一拉,吼:“弄这,下回喂狗!”要饭的抓起东西跑了。
这一天,是一九四八年春上,老坟岗猛然间冒出来个黄发碧睛的俄国人,站在“脸面胡”破屋前,像架山。身后跟个中国人,戴着眼镜,他将手里的一卷纸贴到破屋墙上,来看黄毛碧睛的,又看墙上的告示:“打扁‘脸面胡’夹面包,涂上黄油当午餐”。贴告示的是个翻译,他把黄发碧睛的“嗷嗷叫”译成中国话,“麦加洛夫,欧洲拳王,上礼拜在少林寺会‘脸面胡’的徒弟,打了个平手,他说打平手是因为吃得不好,肉里加菜,白菜炒肉丝,吃牛排,有能量,我一排直拳下去,小和尚一命归天。”
那天,两人三回合平手。麦加洛夫心里别扭,因为小和尚三回都是被打倒在地,又将他勾倒,扶起,又将他像抚摸小孩一样,轻轻放到地上。小和尚说,俺师父那有烧鸡、牛肉,在老坟岗,你去吃吧。
麦加洛夫“叫板了”,他生硬的中国话,“挂子,脸……出来!”待吼第二声时,“脸面胡”和小和尚已站在他面前,麦加洛夫眼一瞪,伸出一个指头,“一个。”“脸面胡”不比麦加洛夫低,身板却比他窄一半,“我一个,请!”
屋后空地,围观者甚众,麦加洛夫像遛狗似的转上一圈,突然向“脸面胡”一记直拳打来。一拳,“脸面胡”头侧左,又侧右,两拳不中,麦加洛夫左拳虚晃,右拳直指“脸面胡”胸口,“脸面胡”应声倒地。就在麦加洛夫扬拳欲起,右腿却被“脸面胡”勾死,欲倒,“脸面胡”借力跃起,双手扶住麦加洛夫,又轻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又扶起。第一回合:平手。第二回合,如是这般,“脸面胡”欲倒下,却又脚勾麦加洛夫站起,扶住,放下,又扶起。麦加洛夫一惊,套路跟小和尚一样,以退为进,模式化了。麦加洛夫浑身是汗,后背有土,湿了,翻译递过来毛巾,他胡乱一擦,又开始就地打圈,却听见“脸面胡”发出鼾声,他站着睡着了。麦加洛夫感到这是蔑视他。他运气,他发功,他想一记勾拳将“脸面胡”“拍面”。“呀!”地一声叫,两只大拳向“脸面胡”身上飞来,“嘿”,像打在橡皮柱上,“脸面胡”醒了,任他击打,突然,“脸面胡”抓住麦加洛夫的双手,将其抛上空中,又顶在头上,飞旋了三圈,又抓住他手脚,轻轻地放在地下,又扶起,说了句:“平手,走人!”
五十八年后的二〇〇六年,麦加洛夫国的总统访问少林寺,轰动世界,各大报头版刊发俄总统满面春风肩托小和尚的巨幅照片。有记者问少林寺新闻发言人,俄总统跆拳道高手,少林拳脚功夫深,何不让比试一番?答:“一个是世界上有名的总统,一个是名扬天下的少林寺,双方都输不起,谁输了都不好看。”
这一年,“脸面胡”已八十六岁,受聘省散打教练已二十多年。一天,是秋后,“脸面胡”的徒弟小和尚的徒弟小小和尚来看他,已不是破屋,明亮的三居室。叫声“师爷”,兴奋地拉着“脸面胡”的手,“坐下说。”小和尚拉把椅子,坐下。
总统驱驾,少林寺和尚列队双手合十,夹道欢迎,总统一脸冰冷,招手致意,走到小小和尚站立处,突然,他一拳飞向小小和尚颌下,小小和尚微闭双眼,双手抓过总统飞拳,一送,总统欲倒,他又扶住,没让他倒地,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列队齐声:“阿弥陀佛!”
“我这一手是师傅的一手,师傅的一手是师爷的一手。”小小和尚兴奋,像说绕口令。
“脸面胡”只说了一句:“那是。”那是,对总统的做法;那是,一代代传下的武道,以武会友,见好就收。
小小和尚余兴未消,叫:“师爷,师爷——我还在总统脸上亲了一口,他的眼真蓝,像海水一样。”
“那叫吻。”说时,“脸面胡”站起身,抱着小小和尚,在他脸上美美地吻了一下。

过  天

江湖老坟岗,耍各种武艺的都有,耍老杆的最有名。
耍老杆的郝中有五奇。一奇,两丈高的老杆上有铁环,女儿小红在上表演各种高难动作;二奇,红衣红帽红鞋的小红打“马车轱辘”,——后空翻踢场子,小红站定,郝中抱拳施礼,只说一句话:“有人帮个人场,有钱帮个钱场”;三奇,小夫妻对话。女婿大正飞起一脚将地上的老杆送到丈人郝中手中,郝中拿稳,小红顺杆而上,手握铁环,行礼、旋转、倒踢、勾腰、悬吊,这时,仰面望小红的大正惊天动地地一声吼,“燕子展翅!”小红在老杆顶端四肢展开,作飞燕展翅状,众人一声惊奇,却又见老杆在郝中后腰上,他却扭起了秧歌,小红在空中旋一道红光。一头扎下,轻盈落在丈夫大正的怀里;四奇,小红手托小笸箩收钱,只点头致意,只听见笸箩声响,只走一圈,然后父女三人站定,向众人行礼;五奇,演绎了一个故事。
这天,外地耍老杆到“老坟岗”,称走南闯北几十年,江湖场上无敌手。帮主身长八尺,如铁塔般站立;徒弟浓眉大眼,手扶老杆站在他身旁。又说,老坟岗杂八地儿有同行,愿与同行交交手,玩一把,一拍胸,道:“杂八地儿的武把子,大力丸二力丸,狗皮膏药治风寒。在下也在江湖混日月,但只练把式,不卖药,以武会友!”突然,他大喝一声:“弟兄们,练起来!”他身后冲出四个人,个个身强力壮,裸露上身,扇面形排在帮主两边,又散开,每人手中握一件器械,拉开架子,或是飞叉随身上下翻滚,或手托石锁大呼小叫,或口中吐火,肚吞铁球,或耍流星锤疾若闪电……
帮主哈哈一笑,挑衅地说:“小俐子活(小武艺儿)放话:你是尖俐子,是兴俐子,是悍俐子,咱——递递招,请请请!”
围观的人瞪眼张嘴看人家练,支棱耳朵听人家说,又四下搜寻平常在这儿练把式的,嘿,一家也没有,“一撮毛”拳打脚踢天下英雄的没来,刀门子、甩头镖的,走了,说:“桥归桥,路归路,咱井水不犯河水。”流星锤二愣说:“不江湖,混碗饭吃妥啦,走人——”其实“一撮毛”来了,有人起哄:“你不是‘拳打盖世豪杰,足踢天下英雄’吗?跟他干!”“一撮毛”说:“都在江湖混,得躲得起,能躲也是本事!”,找郝正,郝正一家都没来。
这时,帮主仰脸看天,徒弟分列两边,哈哈哈大笑三声,骂道:“杂八地儿俐子活是他妈娘们儿——蹲着尿。”又一指老杆,说:“江湖脾气,架鹰就得打住食儿。看了没有,都抬头看看,这老杆顶上吊个篮子,篮子里有十块现大洋。今儿黑,我等就歇息在这块宝地,谁要是只身爬上老杆,取走篮子里的十块大洋,我再给他二十块,我等卷铺盖,屎壳郎爬窝——滚蛋!把老杆扎牢稳!”

天黑时,外乡人就地歇息,老杆在他们身旁冲天而立,竹篮子看上去像个玩具。老坟岗混子瓜皮儿,带领几个小兄弟去观望,却见外乡人或躺或坐,或抽烟喝酒没事人一般。瓜皮儿带小兄弟像狼狗一样围着外乡人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见有人爬杆,取大洋,瓜皮儿们打着哈欠回家睡觉了。

天大亮,老坟岗的人,见外乡人正在收拾行李,棍棒刀枪丢在一旁,那根老杆死人一样,躺在地上,竹篮子丢在一边,大洋撒了一地,从竹篮里发出阵阵恶臭。

远处,小红后滚翻踢场子,一道道红光闪过,郝中:“有人帮个人场,有钱个钱场!”声音却比往常大得多。
帮主呆立半天,瓜皮儿注意到他腰板不太直,笑也很勉强,抱拳敬四方,道:“江湖行天下,能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

化  人
两个穿麻布服的人,华发覆盖。面孔黝黑的一位华发如同绿豆粉丝,坚硬而晶莹,绾起处插一柏枝做的发钗,眼圆、嘴阔,端的站立如舞台出演的“架子铜锤”武生;另一位发如银丝,阳光下,银发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绾起处,是用青竹做的发钗,他面色红润,“鹤发童颜”,抱拳施礼时,尺把长的银须,垂的是沧桑。一个叫许由,河南登封人,声若洪钟,“别来无恙!”惊得鸟儿四处纷飞;另一个叫善卷,湖南常德人,声调如古琴弹奏,“一向安好。”余音袅袅。许由是帝尧的老师,善卷是帝舜的先生。德高望重的圣贤达人,中古时代的道德化身。

是善卷主动自三湘大地来到中原热土会许由的。“千里等一回”,世称“旷世一晤”,是为“论道德”。
圣贤也是人。施礼后喝茶、饮酒,茶是嵩山绿毛峰,酒是嵩山泉水酿制的“神仙会”白酒。切入正题“道道论”时,天幕降下,天地一色黑,唯有草屋的油灯跳着火花。两位圣贤有关道德的见解各执一词。许由嗓门大、声高,又不停地理头发、捋胡子,他“直抒胸臆”,如雷声滚动;善卷语调舒缓、轻柔,说到兴时,竟将手做兰花指状,似要唱出来,“修辞立其诚”言说如河水流动,汩汩有声。 “论证”既出,留下经典,而圣贤深思熟虑的“道德人化”“道德化人”具有“元典”意义。
许由说:“道德治天下,人化。”释义:洁身自爱,修炼情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天下人皆如此,天下安定,歌舞升平。
善卷说:“道德治天下,化人。”释义:大德曰生。德孝廉,人性之根,育人,治天下,大美与共,普天同庆。
焦点:人化。化人。人化是谓以己作为,追求一理想;化人是精神指引,到一境界。圣贤的世界观、价值观不同,亦有不同结果,汇入滚滚红尘,影响百代千秋。
“旷世一晤”之前,许由与帝尧,善卷与帝舜,曾有“历史性的心灵碰撞”。碰撞的是“禅让”。在中原嵩山三棵柏树下,在三湘大地常德的柳叶湖畔。
三棵柏树,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一片绿荫,鸟叫,蝉鸣,野兔吃草,狐狸旁若无人地傲慢行走。已有碗口粗的柏树,有两棵活到现在,汉武帝时封三柏树分别为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大封小、小封大,大柏树气死了。今人赵朴初为活着的两棵柏树题词:“阅世三千岁”,中国科学院2006年用仪器测量二柏树,它已在此拔地4500年。
“老师,老师,老师……”帝尧连叫三声,四派大脸的他是个急性子,这张面孔,却没有帝王相,穿的又“不咋着”,布衣粗服,像个农家小伙子,连珠炮似的说话,更不像帝王君主的拿腔捏调。叫了三声,却见许由闭目养神,头上竟有汗粒浸出,欲用手去擦,许由睁眼挥手拒绝,回手一把将汗揩去。“我心里有个捻儿,都好几个月了,这个捻儿……”帝尧说地道中原土话,“捻儿”是想法。“说吧……你的捻儿。”许由高声大嗓,“中听了我听,不中听了我不听。”震得树上蝉声戛然而止,也是中原土语。行,是,可以,一个“中”字替代,反之“不中”替代。
帝尧一头汗水,一串连珠炮,老师,您大仁大德大量出山坐江山当君主治天下不中了俺还有一捻儿请您当九州长管辖保护一方百姓……帝尧说完用手擦汗又一连串说了四个中,“中不中,中不中?”许由连说三个中:“不中,不中,真不中!”又说了句“走人”,一拍屁股走了。帝尧在柏树下长叹。蝉声又起。
许由跑到河边,俯下身子低下头,用水洗耳朵。正在河边饮牛的巢父见状,问你在弄啥,许由气不打一处来,用劲抓耳,说了帝尧请他当君王,不中,又让他当九州长。“这是脏话,弄脏了我的耳朵,洗掉污言。”巢父大声地:“孬孙!我得到上游饮牛,免得你洗耳的脏水喝到牛肚子里。”
善卷与帝舜“历史性的心灵碰撞”,是在常德的柳叶湖畔。也是盛夏季节,湖边却清凉宜人,身量矮些的帝舜看去白面书生,却有君子之风,他上前扶先生善卷,善卷笑说,有力。到湖边,两人不约而同地脱去草鞋,将脚泡在湖水里,对视一笑,一脸的舒服。善卷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来洗脚的吧?”是湘西土语,帝舜也用湘西话,先叫声“先生,”却又对着湖面说,“哪会呢,是也请先生到宫里泡脚解乏呀。先生大德哟,我想了许久,让位于你,请你做君主,治天下,可好?”善卷小声惊叫,把脚拖出水面,扳着看,原来是鱼咬了他的脚指头。声音提高了些,骂声“愚蠢”,又道:“啥子话嘛,不可以,不可以。”帝舜将脚从水中拖出,光脚站立,垂下头来,说:“先生德行天下,让位,是认真的,请受我一拜。”善卷也站起,拉住帝舜:“我也是认真的。”
善卷认真三条:一,我以德孝廉三字为座右铭,行为标准,传授众生;二,你身为一代君主,应以德孝廉三字,每日三省自身;三,以德治天下,以德化人。
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观,两种结果。许由归隐山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成为隐逸高士的鼻祖,他淡泊名利的节操赢得了后世的尊敬。中国许姓一脉可溯源至许由。
善卷德行天下,德孝廉是他的自省和追求,也是他教化天下的至尊宝典。善卷的老家常德从此“常德山山有德”,当代伟人再说出,又有了时代意义,常德,在中国668个大中城市中,唯它是中华道德之乡。2014年12月1日,常德的“德孝廉小小说大赛”向世界发声,中华道德文化参与了、介入弘扬和勃兴了——
德以化人!

赵富海创作随笔:
文明是一个历史阶段,文化涵盖更为宽泛。小小说是时代文体,它与诗、散文、故事、小品乃至“段子”结缘,它的出现可以涵盖现代社会文字交流的最大可能与限度,是继《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当代小说,小小说完成了文体“完美收官”的“最后一说”。如将《诗经》视为民族文学的第一次浪潮,小小说以一种平民艺术精神,营造文学绿地,它锲而不舍的文化造山运动,形成了三千年之后的第九次浪潮。
小小说是民族文化空间多重文学声调之一韵,发声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的改革春风劲吹,文学苏醒促成了一种文体的诞生。所以,小小说——大说、史说、文化说。所谓大说,站立现今抬望眼,考查;所谓史说,在民族文化的立场上,寻根求源,引申开来;所谓文化说,小小说是一次文化浪潮,文化造山运动。

40年间,小小说作为一种重大的文化现象,在时间和空间里现身。是文化接续,是创新的一个新兴文体。民族文化,无不打上时代的烙印,唐诗宋词最为耀眼,小小说亦毫不逊色。一种文体与一个时代,联系如此紧密,还有什么样的文学样式可以做到?还有哪种文学的、艺术的样式专列一种超乎体制乃至区域的民间奖项(小小说金麻雀奖),数十年熠熠生辉,被大众追捧?只有小小说。小小说极具亲和力的平民艺术品质,是它闪烁的文化身份。

作者简介:赵富海。山东临清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郑州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传记文学《读写生命大地》《我们为什么要考古》《南丁与文学豫军》《杨晓敏与小小说时代》、散文集《人间牵挂》《浮生记感》,长篇叙事散文《历史走动的声音》《老郑州》三部曲等。曾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理论奖)等。

栩栩如生的人物传奇

赵富海小小说简论

杨晓敏

步入古稀之年的赵富海,始终扎根于中原沃土,将深沉的目光投向源远流长的中原文化。他以史家的严谨与学者的渊博,孜孜不倦地耕耘于文学园地。《老郑州》三部曲、《历史走动的声音》《南丁与文学豫军》等作品,无不凝聚着他对中原民族文化的深入探寻与当代文化命运的深刻思索。他既沉浸于中原历史文化的辉煌记忆,也醉心于民俗文化的田野采撷,更关注当下人文精神的流动与变迁。
研究与撰写小小说读写现象,为赵富海打开了另一扇精致的文学之窗。他从对文化现象的宏观思考,逐渐转向对小小说这一文体的深深迷醉。在治史之余,他尝试创作小小说,虽偶一为之,却深得其创作精髓。笔触依然硬朗,却在一段段与中原有关的奇人异事中,展现出别样的叙事魅力。会相牛的民间异士、铁骨铮铮的文人侠客、江湖中漂泊的浪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引领读者重回那段峥嵘岁月。读故事,品人生,观传奇,悟历史。在赵富海的传奇笔法中,我们依然能听见“历史走动的声音”。
《相牛》一篇,从古代九方皋相马的典故起笔,接引《史记·日者列传》中“荥阳褚氏以相牛立名”的记载,开篇便奠定了厚重的历史基调。虽然后续情节虚实相生,介于正史与演义之间,读者在审视主人公褚石时,仍不禁带入历史的眼光。
“褚石住索河岸边,柴门草屋,却又与邻居鸡犬相闻,人生的矮小、壮硕,两眼如炬,一双大手像蒲扇,有力,说话一句话砸个坑,也就是说他相牛一句断准,人称‘绝句’,再问,他已经逗狗玩去了。人说相牛牛脾气。”这段描写从居住环境到外貌举止,从言谈到脾性,句句凝练,字字铿锵。多一字则赘,少一字则亏,寥寥数笔,便将一个“相牛牛脾气”的褚石刻画得形神兼备。
艺高者往往胆大,才高者常伴狂狷。褚石之狂,源自他出神入化的相牛技艺。他有三绝:一能腹中辨雌雄,二可断耕牛寿命,三能诊病牛有无牛黄。三绝如杂技叠演,一技高过一技,将褚石的相牛术推向高潮。正如九方皋相马融入了相人之道,褚石相牛,最高境界亦在相人。文中描写田二偷邻居刘大世的病牛来诊,被褚石一眼识破。更妙的是,田二仓皇逃走之后,褚石故意高声断言“没牛黄”,实为断绝其贼心,护刘大世周全。相牛相马,终究是相世相人,是技艺背后对世道人心的通透洞察。
《书生》一篇,以八国联军侵华、慈禧与光绪西逃为背景,借一介书生的壮烈之举,钩沉那段丧权辱国的历史。当权者的贪生畏死,与书生井正阳的宁折不屈,形成强烈对比。乱世虽已远去,但我们不能忘却历史中的耻辱与光辉。奸佞固然有之,而如井正阳般的民族脊梁,正是中华民族穿越历史风雨、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柱。从主题而言,这是一篇具有心灵震撼力的小小说。
赵富海多年浸淫于中原历史文化,不仅积累了丰富的历史素材,更淬炼出史学家的洞察力。“光绪、慈禧西逃,他对光绪说,死守、守死。”“皇上之大德,逃之夭夭、夭夭逃之、实乃举国之逃,骂名将留万世”——如此掷地有声的诤言,借井正阳之口道出,读来令人警醒。
小说以相当篇幅铺陈慈禧、光绪出逃途中的奢靡场面,如开封府“又一春”宴席上对“套四宝”的精细描写,看似与井正阳无关,实为不可或缺的“闲笔”。当权者的奢靡腐败,正是国难之源,也为井正阳最终宁死不回宫的选择,埋下合理的伏笔。
赵富海行文简练而传神,从容不迫。在描写井正阳面对太监逼问的生死关头,寥寥几句对话,力透纸背,太监、家院、书生及其家人,形象皆呼之欲出。结尾处回忆井正阳与光绪“以水当酒,手指猜梅”的乐景,更反衬出结局的悲壮。一句“这书生!”,作家的万千感慨尽在其中,文尽而韵长,令人回味无穷。
传奇小说,时间上贯通古今,地域上纵横中外,内容上囊括王侯将相与市井小民。正因其题材广阔,这类文体深受作家青睐。在赵富海笔下,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精彩纷呈的传奇世界。
《挂子》中的江湖高手“脸面胡”,带领读者领略了一段风云激荡的江湖人生。这位少林还俗的武者,于乱坟岗结庐授徒,其艺、其品、其德,在赵富海笔下井然有序,要言不烦。一副对联写尽其品性,几式招法显其武功,门前满置谢礼的大笸箩,则侧面烘托其人格魅力。短短篇幅,可见作者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比武场景写得花样翻新,令人眼花缭乱,恍若置身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而结尾处“脸面胡”与小和尚的对话,则为这位硬汉注入了柔软与俏皮:
小小和尚余兴未消,叫:“师爷,师爷——我还在总统脸上亲了一口,他的眼真蓝,像海水一样。”“那叫吻。”说时,“脸面胡”站起身,抱着小小和尚,在他脸上美美地吻了一下。这一笔,让人物顿时立体而鲜活。
《过天》以郑州“江湖老坟岗”为舞台,聚焦耍老杆艺人郝中一家。他们身怀五种绝技,立足江湖。某日,外来杂技帮派以“爬杆取大洋”设局挑衅,欲夺地盘。然而一夜无人应战,外帮终狼狈而退。郝中一家不仅技艺超群,更坚守一种“道”——表演的默契、仪式的庄严与对传统的敬畏。
这是一篇充满江湖智慧的佳作,文字精悍,江湖气息浓郁。它以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探讨技艺、尊严与江湖规矩的辩证关系。“过天”在黑话中意为“僭越本分”,外帮的溃败正是对世人的警示:江湖深远,唯有脚踏实地、敬畏规矩,方能立足。结尾那句“能吃过天饭,不说过天话”,不仅是江湖训诫,更是处世箴言。
江湖传奇离不开行话术语的运用。小说中“俐子活”“尖俐子”“屎壳郎爬窝——滚蛋”等黑话与歇后语,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与江湖气息。而如小红“后空翻踢场子”“旋一道红光”等动作描写,极具画面感,令人如临其境。
《化人》则是一则充满哲思的寓言,通过一场虚构的“旷世一晤”,探讨中华道德中“独善其身”的“人化”与“兼济天下”的“化人”两种取向。文末将笔锋转向当代,指出“德以化人”在今天的文化实践,彰显出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命力。
许由与善卷,分别代表“人化”与“化人”的道德路径。前者象征高洁的隐逸精神,后者体现教化的社会担当。文章插入汉武帝封柏、赵朴初题词等细节,使这场道德之辩穿越时空,与当代对话。而2014年常德“德孝廉小小说大赛”的引入,更使“化人”思想成为参与当代文化建设的活资源,实现古今呼应。
赵富海的小小说,融传奇于历史,善用短句,文风硬朗,笔墨简净,深得传统传奇小说之精髓。其作品波澜起伏,内蕴丰厚。他认为,小小说能概括物象与内心,给人以精神感悟;它以民间立场,与三千年前的《诗经》遥相呼应。小小说不仅构建了新的文学谱系,塑造了人物的文化属性,更已成为民间读写的文学图腾。2014年,赵富海荣获小小说金麻雀奖(理论奖),其编著的《杨晓敏与小小说时代》将一个人与一种文体、一座城市的文化现象,置于民族文化长河中考量,深刻探寻其在当代所凸显的“文化符号”意义。

作者简介:杨晓敏,豫北获嘉人,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华夏小小说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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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金麻雀文苑

主持:杨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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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海说郑

郑州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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