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城的绿皮火车
 
一九七〇年的深秋,豫北平原的风已经裹着黄土的凉意,刮得人脖颈发紧。郑州火车站的广播里反复播着《大海航行靠舵手》,铁皮屋顶漏下的光斑落在我——张科平——攥得发皱的知青派遣证上,红色印章的边缘被手指摩挲得有些模糊。
 
我家住在郑州花园路的老家属院,父亲是省农机所的工程师,母亲在中学教数学,书桌抽屉里总锁着泛黄的外文期刊。十八岁这年,我刚拿到高中毕业证,还没来得及把课本整理进木箱,街道办的通知就贴到了院门口。“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红色标语像烙铁,烫在每个应届毕业生的心上。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缝被子,粗棉线穿过靛蓝色的土布,针脚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她把父亲的旧棉袄拆了,重新絮上新棉絮,“塬上冬天冷,比郑州低好几度,夜里要是冻醒了,就把棉袄盖在被子上。”父亲坐在桌边,翻着一本《拖拉机维修手册》,却半天没翻一页,末了从口袋里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钢笔,“这是我刚工作时用的,你带着,记记日记,也能写写家书。”钢笔是英雄牌的,笔帽上的镀铬已经磨出了痕迹,我攥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心里钻。
 
去豫北的绿皮火车开得极慢,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多是和我一样的知青,还有带着农具去外地的农民。有人抱着吉他弹《送别》,弹到“长亭外,古道边”时,几个女生红了眼眶。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白杨树一排排往后退,从城市的红砖楼,到郊区的菜地,再到一望无际的麦田,最后连麦田都少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塬,像被老天爷铺开的旧毯子,起起伏伏延伸到天边。
 
火车走了整整一天,到县城时已是黄昏。县里的知青点派了辆驴车来接我们,赶车的老汉姓王,脸上的皱纹比塬上的沟壑还深,他接过我的行李箱,掂量了一下,“后生,带的书不少吧?沉得很。”我点点头,箱子里除了衣物,还塞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几本数学课本——母亲说,不管到哪,书不能丢。
 
驴车在土路上颠簸,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天黑透时,终于看到远处的灯火,王老汉指着前方,“那就是柳河村,你们要插队的地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零星的煤油灯在黑夜里闪着微光,像撒在黄土上的星子。
 
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群人,有村干部,也有村民。村支书姓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搪瓷缸,见了我们,咧开嘴笑,“欢迎知青同志们!柳河村的地虽然薄,但人实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身后的妇女们端着热水,孩子们围着驴车探头探脑,一双双眼睛在煤油灯下发亮。
 
我被分到了第三生产小队,和另外两个知青住一间土坯房。房子不大,靠墙摆着两张土炕,炕上铺着干草,屋顶有个破洞,抬头能看到天上的星星。队长赵满仓把我的行李拎到炕上,“这炕是新盘的,晚上烧点柴火,能热到后半夜。以后你就跟我住隔壁,有啥事儿喊一声就行。”
 
夜里,我躺在干草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远处的狗叫,手里攥着父亲给的钢笔。桌角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墙上贴着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想起母亲缝被子时的样子,想起父亲没说出口的话,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干草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我在柳河村的第一个夜晚,也是我九年知青岁月的开始。黄土塬上的风还在刮,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从明天起,我不再是郑州家属院里的张科平,而是柳河村的知青,要跟着乡亲们一起,在这片黄土地上,刨出属于自己的日子。
 
第二章 地头的第一课
 
第二天清晨,鸡叫头遍时,我就被赵满仓的敲门声喊醒了。“科平,起来上工了!今天跟队里去割豆子。”我慌忙穿上母亲缝的棉袄,套上打了补丁的裤子,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院里已经站了十几个村民,男人们扛着镰刀,女人们挎着竹篮,一个个精神头十足。
 
深秋的塬上,露水重得很,走在田埂上,裤脚很快就被打湿,凉丝丝地贴在腿上。赵满仓走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割豆子有讲究,得弯腰,左手抓着豆秧,右手镰刀贴着根割,别把根刨出来,明年还能长。”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示范,镰刀一挥,几棵豆秧就齐刷刷地倒了下来,豆荚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的光。
 
我学着他的样子,弯腰抓过豆秧,可镰刀刚碰到豆根,就把豆秧连根拔了起来。赵满仓看到了,蹲下来帮我把根埋回去,“别急,慢慢来。咱们庄稼人干活,讲究个稳,不是比谁快,是比谁割得干净,还不毁地。”旁边的大婶叫刘桂英,笑着说:“知青娃刚下来,哪干过这活?多练两天就会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塬上的风也暖了些,但弯腰的时间长了,腰还是像被灌了铅一样沉。我的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镰刀把硌得手心生疼,豆荚上的绒毛蹭在脸上,痒得难受。割到半晌时,我实在撑不住了,直起腰想歇口气,却看到身边的村民们还在埋头割着,刘桂英的额头上渗着汗,却没停下手里的活,她的竹篮里已经装满了豆秧。
 
“科平,累了就歇会儿,喝口水。”赵满仓递过来一个水壶,壶里是凉白开,带着点土腥味,却喝得我心里暖暖的。我坐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豆田,黄澄澄的一片,像铺了一层金子。远处的黄土塬起伏着,天空蓝得没有一点云彩,风里带着豆子的清香,这是我在郑州从未见过的景象。
 
歇了没一会儿,刘桂英也走了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玉米面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我,“饿了吧?吃点垫垫。”窝头硬得硌牙,却带着淡淡的麦香,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直打嗝。刘桂英看着我笑,“慢点吃,以后上工都带着干粮,晌午就在地头吃,省得来回跑。”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晒得我头晕眼花,手上的水泡破了,镰刀把上沾了血,疼得我直咧嘴。赵满仓看到了,从兜里掏出块布条,帮我把手包好,“再坚持会儿,天黑前把这片豆田割完,明天就能打豆子了。”我点点头,咬着牙重新弯下腰,虽然还是会把豆秧拔起来,但比早上熟练多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豆田割完了。我扛着镰刀,跟在村民们后面往回走,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觉得吃力。回到村里,赵满仓把我叫到他家,他媳妇端上来一碗红薯粥,还有一盘炒土豆丝。“快吃吧,今天累坏了。”赵满仓坐在对面,看着我喝粥,“刚开始都这样,过俩月身子骨适应了,就不觉得累了。”
 
夜里,我躺在炕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手上的伤口碰到被子,火辣辣地疼。我想起白天在地里割豆子的样子,想起赵满仓和刘桂英的笑脸,想起黄澄澄的豆田和蓝得像洗过的天空。我拿出父亲给的钢笔,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上工割豆子,累得浑身疼,但看到割完的豆田,心里很踏实。柳河村的人很实在,以后要好好跟他们学干活,学做人。”
 
写完日记,我把钢笔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窗外的风声还在响,但我不再觉得孤单。我知道,地头的这一课,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苦要吃,更多的活要干,但只要跟着乡亲们一起,在这片黄土地上好好干,就一定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第三章 雪夜的守护
 
转眼到了冬天,柳河村的雪来得早,一场大雪过后,黄土塬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地里的活停了,村民们大多在家猫冬,要么搓草绳,要么修补农具。我和另外两个知青——来自洛阳的李建军和来自开封的王芳——也没闲着,每天跟着赵满仓去村头的场院,帮着把秋天收的粮食翻晒一下,再装进粮囤里。
 
李建军比我大一岁,性子爽朗,以前在家跟着父亲学过木工,村里谁家的桌椅坏了,他都能帮忙修好。王芳是个文静的姑娘,爱看书,我们俩经常交换着看带来的书,她带了《青春之歌》,我带了《林海雪原》,晚上躺在炕上,就着煤油灯轮流看。
 
腊月二十三那天,是小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蒸了馒头,炸了油条,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味。赵满仓家也蒸了馒头,他媳妇给我们三个知青各送了两个,“小年了,吃个馒头,来年顺顺利利的。”我们拿着热乎的馒头,心里暖烘烘的。
 
可到了夜里,天气突然变了,风刮得更紧了,雪也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后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赵满仓,他的声音带着焦急:“科平,建军,快起来!场院的粮囤被风吹开了,得赶紧去把粮囤盖好,不然粮食该被雪埋了!”
 
我和李建军赶紧穿上衣服,王芳也想跟着去,赵满仓说:“雪太大,你在家看家,烧点热水,我们回来好喝。”我们跟着赵满仓往场院跑,雪已经没过了脚踝,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场院在村西头,离村子有二里地,一路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灌进鞋里,很快就湿透了,脚冻得发麻。
 
到了场院,我们借着雪光一看,心都凉了半截。有两个粮囤的苫布被风吹开了,雪已经落进了粮囤里,粮食开始受潮。赵满仓喊:“快!科平,你跟我去搬木板,建军,你去拿绳子,把苫布重新盖好,再用木板压上!”
 
我们赶紧行动起来,我和赵满仓搬着木板,木板上结了冰,滑得很,我好几次差点摔在雪地里。李建军拿着绳子,爬上粮囤,把苫布一点点拉回来,雪落在他的脖子里,他却没顾上擦。风还在刮,苫布被风吹得呼呼响,我们三个人使出全身力气,才把苫布重新盖在粮囤上,再用木板压好,用绳子捆紧。
 
等把两个粮囤都弄好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也小了些。我们三个浑身是雪,像个雪人,手冻得发紫,连握拳头都费劲。赵满仓看着粮囤,松了口气,“还好赶上了,不然这囤粮食要是坏了,明年春天大家的口粮就紧张了。”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雪在阳光下泛着光,塬上一片白茫茫的,像童话里的世界。回到村里,王芳已经烧好了热水,我们洗了洗手,喝着热水,身上慢慢暖和起来。赵满仓的媳妇给我们煮了红薯粥,还炒了鸡蛋,“你们辛苦了,快吃点东西补补。”
 
那天上午,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我们三个知青夜里去场院护粮的事,李支书专门来我们住的地方,拍着我的肩膀说:“科平,建军,你们是好样的!把柳河村当成自己的家,把乡亲们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这就是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们学到了实处。”
 
我坐在炕上,喝着热乎的红薯粥,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很感动。我想起刚来村里的时候,觉得这里的日子又苦又累,可现在,我觉得这里的人很亲,这里的土地很实在。这场雪夜的守护,让我明白了,柳河村不再是我暂时插队的地方,而是我的家,这里的乡亲们,就是我的家人。
 
第四章 春播的希望
 
冬天很快过去,塬上的雪开始融化,泥土变得松软,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惊蛰过后,柳河村开始忙着春播,这是一年里最关键的活儿,播下的种子好不好,直接关系到秋天的收成。
 
赵满仓给我分配的任务是拉犁,和村里的老把式马大爷一起。马大爷家里养了一头老黄牛,黄牛的毛是棕黄色的,额头上有一块白色的印记,看起来很温顺。马大爷告诉我,这头黄牛已经跟了他十年了,是他的老伙计,春播、秋收,都离不开它。
 
拉犁的第一天,我跟着马大爷来到地里,马大爷把犁套在黄牛身上,手里拿着鞭子,却不怎么抽,只是偶尔吆喝一声,黄牛就乖乖地往前走。马大爷教我扶犁,“扶犁要稳,身子要直,眼睛看着前方,犁的深浅要适中,太深了种子不好发芽,太浅了容易被鸟啄。”
 
我接过犁把,刚一使劲,犁就歪了,在地里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沟。马大爷赶紧过来帮我调整,“别急,手腕要用力,把犁把扶正,跟着黄牛的步子走。”我按照他说的做,慢慢找到了感觉,犁沟也变得直了起来。
 
黄牛走得很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我扶着犁,跟着黄牛的步子往前走,泥土从犁底翻上来,带着湿润的气息,落在我的裤脚上。远处的田埂上,村民们都在忙着播种,有的撒种子,有的盖土,有的浇水,一片忙碌的景象。王芳和几个妇女在一起撒种子,她的动作很熟练,种子从她的手里撒出去,均匀地落在犁沟里,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中午在地头吃饭的时候,马大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两个玉米面窝头,还有一个腌萝卜。他把一个窝头递给我,“科平,尝尝我的窝头,里面掺了点豆面,比纯玉米面的好吃。”我接过窝头,咬了一口,果然比平时吃的窝头更香甜一些。马大爷看着我吃,笑着说:“春播是累活,得多吃点,不然下午没力气。”
 
下午的时候,太阳变得热了起来,我扶着犁,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流,滴在泥土里,很快就不见了。黄牛也累得直喘气,马大爷每隔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给黄牛喂点草料,喝点水。“老伙计,辛苦你了,等春播完了,给你多喂点豆子。”马大爷摸着黄牛的头,语气很温柔,像在跟自己的孩子说话。
 
春播持续了半个多月,每天天不亮就上工,天黑了才回家,我晒黑了不少,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但身体却比以前结实了,走起路来也更有力气。等到最后一块地播完种,赵满仓组织大家在场院里开了个会,李支书说:“春播完了,接下来就是田间管理,大家要勤浇水,勤除草,看着庄稼长大,等到秋天,咱们就能有个好收成。”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了春播时的日子。我扶着犁,跟着黄牛在地里走,泥土翻上来的气息,村民们的笑声,王芳撒种子的样子,马大爷和老黄牛的温情,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知道,这些种子播在地里,也播在了我的心里,它们会慢慢发芽,长大,就像我在柳河村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充满了希望。
 
第五章 麦收的汗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夏天,塬上的麦子熟了,一片金黄色,像铺了一层金子,风一吹,麦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音,空气中飘着麦子的清香。麦收是柳河村一年里最忙的时候,也是最累的时候,村民们把这叫做“抢收”,因为麦子熟了之后,要是遇到下雨天,就会发芽,一年的收成就毁了。
 
麦收前一天,李支书在村里的打谷场上开了动员会,“同志们,麦收开始了,这是咱们一年里最关键的时刻,大家要拿出干劲来,争取在一周内把所有的麦子都收完,颗粒归仓!”村民们都大声响应,脸上充满了期待。赵满仓给我们三个知青分配了任务,我和李建军跟着男人们割麦子,王芳跟着妇女们捡麦穗。
 
割麦子比割豆子累多了,麦子长得高,弯腰割的时候,麦芒会扎在脸上、脖子上,又疼又痒。我拿着镰刀,跟着赵满仓和马大爷他们。
(于金成)

特此声明
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分享至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