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代化的核心是人

我们习惯上讲现代化,总是从物的角度来理解。比如讲到中国现代化的开端,总会说到鸦片战争,说到西方船坚炮利。讲中国自己的现代化,不外乎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洋务运动代表人物李鸿章怎么糊弄慈禧太后相信铁路是好的,北洋铁甲舰是强的,以及另一代表人物张之洞的汉阳铁厂如何如何,等等。我们这代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从小听到的现代化故事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以及“土豆烧牛肉”之类的术语。连我自己在用学术语言表述现代化的时候,也常用“工业化城镇化”这样的词。所有这些,说的都是物,或者说“器物”。习惯上,我们总是从“器物”的角度来看待和理解现代化的。其实,这些物的背后都是“人”,是人和器物的关系。比如,人使用了什么样的器物?谁怎么创造了这些器物?为什么会创造这些器物?人从创造和使用这些器物中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等等。与创造和使用这些器物之前相比,人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是怎么发生的?这些变化对人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以及如何进一步促进这些变化?等等。人才是现代化的轴心,是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我们应从物转向人,从人的视角观察和研究现代化。

从人的角度观察和研究,现代化是在人的创造力迸发基础上,以技术的持续进步和快速更新迭代催生新产品不断涌现,以脑力和被捕捉利用的自然力替代体力和畜力,以分工和交易的广泛协作代替自给自足和孤立的生产方式,经济活动效率持续大幅提升,社会财富持续增长,闲暇时间大幅增多,享受的种类和总量不断增加,生活空间不断拓展的过程。外在形态上表现为农业空间和比例不断被压缩,工业与服务业空间和比例不断扩张,就业领域和生活空间转换,也就是人们日常用语中常说的工业化和城镇化。现代化作为一个过程,其动态变化的末端在农业县域。因此,以人为视角,从农业县域观察和研究,我们发现,现代化的重要关注点应该是农村剩余人口。这也是我们此次郸城之行的最新感悟。

2.郸城人的三个三分之一

郸城历史悠久,却是个新县域。查百度百科,说“郸城县,相传春秋时老子在此将“丹”炼成,故称“丹成”,后谐称“郸城”。但历史上却长期无此县治,直到隋才置郸县,唐初又被废,宋金时期设置郸城镇。现辖区历史上曾分属不同名称的县域,明清以降,县境大部分属鹿邑管辖。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2年,才析鹿邑、淮阳、沈丘3县部分区乡,正式设置郸城县,先后隶属于淮阳、商丘和开封等不同地区,1965年后稳定隶属于周口地区(市)。

郸城县地处豫东南,介于北纬33°25'-33°49′,东经115°00’-115°38’之间,县城位于周口市东50公里处,南北西三面分别与同属周口市辖的沈丘、淮阳、鹿邑等县市区为邻,东面与安徽搭界,属于夹在几个中心城市中间的边缘区块。距离豫东商丘、皖北亳州和阜阳等中心城市都有100余公里,且不在主要交通线上,可以说是地域偏僻,交通相对不便。记得2000年初第一次来郸城时,连周口市区至郸城县城都没有一条方便的直达公路,竟是绕道南面的沈丘,不但路面坑洼不平,还满路扬尘,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郸城县域总面积1490平方公里,境内一马平川,典型的黄淮平原地貌。耕地面积150万亩,户籍人口137万,常住人口93万,外流户籍人口44万,几近户籍人口的三分之一县城常住人口30余万,占县域常住人口的三分之一(基本与统计口径相符。统计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38.5 %,扣除其中所包含的镇区人口,县城人口大体是这个数)。县域内乡村剩余人口大约是60万,相当于常住户籍人口的三分之二。以前瞻的眼光,以2035年和2050年为时间节点看,10年或25年后初步或完全实现现代化后,县域内乡村常住人口可能还会流出30万(进入本县县城或流出县域外),届时,乡村剩余人口或是30万。这就是说,待现代化基本完成时,郸城县的户籍人口如果仍保持现在的水平,这个人口总数会分解成三个三分之一,即:三分之一流出县域外,三分之一流入县城,三分之一留在本县域乡村。所以,从以人为中心,以生产方式非农化和生活方式城市化为主要形式的现代化,未来十年至二十年的任务,就简化为如何推动现存60万乡村人口生产方式及就业从农业转向非农业,生活方式从乡村转向城市(主要是本县县城)或乡村生活方式城市化。这是我们看待现代化的着眼点,也是我们未来十年到二十年谋划县域现代化发展的着力点。

3.农业的规模化、职业化和农业劳动人数的减少是不可逆的趋势

近年来,随着机械化的普及和农田基础设施如灌溉设施等水平的提升,良种的推广和单产的大幅度提高,土地流转和农业的规模化经营步伐明显加快。在经济发展水平比较高的地区如山东等,很多典型农业县市的土地流转率都超过了百分之七十。2022年4月我们在泰安市属肥城市汶阳镇实地调查发现,一个拥有200余户800余人的村子,1000余亩耕地集中到了4个专业经营户,且整个镇域这样的规模经营形式非常普遍。河南的土地流转率虽然还普遍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但流转和集中的速度也在加快。2024年春夏之交,我们团队受农业农村厅委托进行高标准农田评估时,所到之处都能看到或听到大规模土地流转和规模经营的案例,单体经营规模数千亩的种植大户随处可见,上万甚至数万亩的经营主体也时有所闻。郸城农业经营的主体虽然多为传统农户,但土地流转和规模经营比例也不少于三分之一,规模在数千亩的经营大户也不止一个。尤其是中药材、辣椒等特色种植和鸭、鱼等特色养殖项目,规模经营更是常态。在县域副中心南丰镇的青年鸭养殖基地,我们看到的棚养鸭规模在数百亩。此外,郸城还是河南唯一、国家9个农高区之一,覆盖面积近120平方公里,不管是农田基础设施建设还是科技投入、机械投入、良种推广等,都会走在区域最前沿,规模化经营的条件也会更好。所以,从更长的时间段来看,郸城农业规模经营前景广阔。可以说,同其他农业县域一样,郸城土地流转和规模经营也一定是不可逆的,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步伐还会进一步加快。结果一定是效率的大幅度提升和农业剩余劳动力的进一步释放。所以,未来如何促进这些不断释放的农业剩余劳动力实现非农就业,仍是县域现代化的一项重要任务。

4.郸城县域内吸纳安置非农就业能力持续提升

郸城工业起步较早,基础较好。二十多年前我到访郸城时,啤酒、化肥等企业蒸蒸日上的景象,至今还留存在记忆里。如今,郸城产业和企业早已更新换代,新龙头金丹乳酸(全称河南金丹乳酸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近几年迅速崛起,是一家年销售额近30亿元的上市公司。现已形成“玉米-淀粉-糖-乳酸-丙交酯-聚乳酸-聚乳酸制品”全产业链生产体系,乳酸系列产品年产能达18.3万吨、可降解材料9万吨,规模仅次于荷兰企业科碧恩(Corbion),全球第二。待年产15万吨的聚乳酸项目一期工程今年底投产和即将启动的年产25万吨聚乳酸二期工程2027年底投产后,金丹乳酸生产规模将远超荷兰科碧恩,成为全球第一。目前,金丹乳酸正在与南京大学等高校联合攻关,加快创新和技术进步步伐,并加紧推进与东南亚相关国家木薯种植和加工机构合作,实现木薯淀粉对玉米淀粉的大规模替代。在新技术和充足低成本原料加持下,未来三五年内,金丹乳酸通过将链条延伸至医用可降解材料,公司规模将实现井喷式扩张,年产值有望达到数百亿规模。在金丹乳酸带动下,郸城由乳酸系列产品和可降解材料相关企业构成的产业集群已经形成,承载产业集群的先进制造业开发区规模也已达十余平方公里。

乳酸与可降解材料之外,生物医药和农产品深加工及食品产业也在蓄势待发,由三大主导产业构成的现代产业体系,未来将成为县域内吸纳农业剩余劳动力实现非农就业的主力军。

与聚集在县城的主导产业同步,散落在乡村的劳动密集型初级加工业,未来也可能成为吸纳农业剩余劳动力的重要载体。原因是这些初级加工业上游有品牌产品和龙头企业负责设计和市场开拓,中间有承包商组织,初级加工环节操作技术简单,工作时间自由,体力付出不大,非常适合无法长期离家的老人、妇女等辅助闲散劳动力实现非农就业。制伞业在郸城乡村的蓬勃发展就印证了这一点。据说,郸城伞业的市场占有率已有三成,大小企业数千家,吸纳就业数万人。

针对现状,展望未来,我们对农业县域剩余劳动力非农就业的方向与方式有一个基本判断:随着工业技术进步、效率提升和发达地区就业容量趋于饱和,区域间劳动力流动步伐或会放慢,农业县域持续释放的剩余劳动力,非农就业可能主要依赖本土非农产业发展来吸纳。看来,农业县域本地也躲不过工业化洗礼这一环。

5.乡村剩余人口生活方式现代化如何解决?

在现代化进程中,一些特定空间的农业剩余劳动力和乡村人口,会由于非农产业和城市的就地聚集,而在原地被吸纳实现非农就业和城市化。如长珠三角地区的大部分县域、内陆地区少数工业发达县域和都市周边区域,基本上都是就地工业化和城镇化。但非农产业的空间聚集和城市形成与扩张是现代化的必然趋势和基本特征,要素的空间流动重组不可避免。这就意味着大部分农业地区和乡村,农业剩余劳动力和乡村人口的大部分,是要通过异地转移和迁徙来进入现代化体系的。这也是现代化特定阶段农业地区乡村劳动力和人口大规模流出进入先发地区和都市的原因。如郸城县,就有三分之一的户籍人口通过流出县域外,在异地进入了工业化区域和城市为代表的现代化系统。随着劳动力和人口的流出,县域内留下的待现代化人口数量会越来越少。但是,如我们前面说过的,流出量不可能无限大,因而,总有一部分人剩余下来,要在县域内被现代化。这些待就地现代化的人口,一部分会被县城主导产业吸纳,一部分会被散落乡间的非农产业吸纳,还有一部分永远也不会被非农就业吸纳的劳动力,那就是有限数量的职业农民。

被散落乡间工业吸纳非农就业的人口和永远不被非农就业吸纳的职业农民,大概率是要以乡村作为居住和生活空间的,即使是被县城非农就业吸纳的人口,也不能排除选择在乡间居住和生活。因此,乡间居住人口生活方式的城市化,就成了农业或乡村剩余人口现代化的重要任务。如何让这些剩余人口的生活方式与城市看齐?逻辑上可以推导出来的结论,是为这些乡间剩余人口按照城市人口生活需要的标准,配置必要的公共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为了使这些资源配置更符合规模效益的要求,适当聚集就成为必要。聚集多大规模?如何聚集?这就回到了十多年前我们曾经实施过的新型农村社区和山东省曾经推行过的撤村并点话题上。我们知道,这些措施最终都半途而废,且造成了巨大浪费。原因一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按存量人口就地集中,二是不计算投入来源和补偿问题。我们认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首先从动态的角度测算未来确定时间内乡村待安置居民的数量,比如,以前面我们对人口动态预测的结论,郸城未来十到二十年内需要安置的乡村居民数量不超过30万人,也就是现有常住人口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会由县城承载),从而应该按照30万人在乡间配置必要的现代生活方式所需的公共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进一步,还要分析乡间村落和镇区两个空间所承载人口可能的数量比例,如果按照各百分之五十分解,那就应该按照各15万人口在镇区和村落中配置现代化公共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再进一步,当然还需要考虑镇区及村落的空间结构分布,从而确定公共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供给的空间优化配置。

总之,推动农业县域内剩余人口生活方式现代化,前提是要以动态的角度澄清县城、镇区和村落三大空间居住人口的规模结构和比例,然后才是资源配置水平、结构和空间点。调查中,发现基层干部不乏“中心村”和“集中上楼”的概念,其可行性值得深入考察和仔细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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