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记》中一段沉痛之语,犹如穿越时空的警钟:“今之教者,呻其佔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此段文字以犀利之笔,勾勒出一幅教育异化的图景:教者照本宣科、填鸭灌输、盲目冒进;学者则痛苦压抑、厌恶所学、怨恨师长。这种教育的“不刑”(不成、无效),根源于其深刻的内在悖谬。本文拟深入剖析《学记》此段论述所揭示的教育异化本质,揭示其施教之“悖”与求学之“佛”的内在矛盾,并探求其蕴含的“安人”与“诚材”之道的哲学根基,以期对当下教育困境提供穿越千年依然熠熠生辉的智慧烛照。

一、施教之“悖”:方法与目的的断裂

《学记》痛陈“施之也悖”,此“悖”乃教育过程与目标南辕北辙的深层矛盾。其表现首先在于“呻其佔毕,多其讯言”——施教者之悖。教师机械复诵书本(“呻其佔毕”),堆砌大量繁冗信息进行单向灌输(“多其讯言”),将自身矮化为知识搬运的匠人。此种教学抽离了知识背后的精神血脉与生命温度,使鲜活的思想沦为干瘪的符号碎片。更深层的悖谬在于“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教学节奏之悖。教育者一味贪多求快,追求表面的进度指标(“数进”),却全然罔顾学生内在的接受能力与心理准备状态(“不顾其安”)。此行为违背了《学记》“学不躐等”、“不陵节而施”所强调的循序渐进原则。如王夫之所言:“教者期以速获,而学者资有敏钝”,无视个体差异与认知规律的强行推进,必使根基不牢,知识如沙上之塔。

二、求学之“佛”:主体性的湮灭与教育本质的背离

与施教之“悖”紧密相连的,是“其求之也佛”。“佛”通“拂”,意为违逆、乖戾。此指教育结果与初衷的完全背离。最触目惊心者,莫过于“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对学习者主体的双重背离。“不由其诚”剥夺了学习的内在动力。真正的学习本应发端于内心的好奇、渴望与真诚投入(“诚”)。而强制灌输与高压驱策,迫使学习沦为外在任务,心灵的真实意向(“诚”)被无情压制。“不尽其材”则是对个体潜能的无视与扼杀。每个学习者禀赋各异,兴趣不同,犹如“草木之有区别”。而“一刀切”的模式化教学,无法顺应、激发、发展其独特潜能(“材”),造成巨大的人才浪费与生命遗憾。此双重背离,正是导致“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恶果的根源——学生厌恶所学,怨恨师长,只觉学习是无穷尽的痛苦煎熬,全然无法体会其内在价值与长远裨益。最终“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即使勉强完成学业,也必迅速遗忘抛弃,教育的投入化为乌有,此即“教之不刑”的惨痛现实。

三、哲学之维:安人、诚材与教育之道的根基

《学记》的批判并非孤立现象,其背后矗立着深厚的儒家教育哲学根基,核心在于“安人”与“诚材”。

“安人”之道,植根于“仁”的精神与“时”的智慧。孔子“仁者爱人”思想投射于教育,必然要求尊重学习者作为“人”的存在,关注其情感、心理与认知状态。教育过程需令学习者心灵安适、精神舒展,而非在恐惧与压力中挣扎。“不顾其安”恰恰是“仁心”的缺失。《学记》强调“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要求教师观察等待,给予学生思考空间,以“存”养其向学之“心”,此即“安”之体现。同时,“当其可之谓时”(《学记》),教学必须把握恰当时机(“时”),契合学生可接受的状态(“安”)。《学记》云:“不陵节而施之谓孙(逊)”,“逊”即顺应,既顺应知识内在逻辑之“节”,更顺应学生身心发展之“序”。“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正是对“时”与“逊”的双重违背。

“诚材”之要,则指向“性”的尊重与“尽”的成全。儒家虽言“性相近”,但亦承认“习相远”(《论语·阳货》),重视后天引导发展其潜能。《学记》“教人不尽其材”的批判,与孔子“因材施教”的实践智慧一脉相承。孟子更明确提出“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孟子·尽心上》),强调根据个体差异(“材”)采用不同方式,终极目标是“尽其材”,即让每个人的独特禀赋得到最大程度的实现与绽放。“使人不由其诚”则从根本上戕害了这种发展的内在动力源泉(“诚”)。《中庸》将“诚”提升为天道与人道的核心:“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发于内在真实(“诚”)的学习,才是合乎天道的、可持续的成长力量;被迫的、虚假的学习,则如无根之木。

四、现代启示:走出异化,复归育人本真

《学记》所描绘的“呻其佔毕”、“及于数进”、“不由其诚”、“不尽其材”等异化景象,在当下教育场域中非但未曾绝迹,反以更复杂的形式蔓延。标准化考试的沉重枷锁催生“考什么教什么”的机械训练;对所谓效率的盲目崇拜让填鸭式教学与超前教育大行其道;单一的评价标尺扼杀了无数个性与潜能。其结果便是学生负担过重、兴趣泯灭、创造力匮乏,师生关系紧张,“隐其学而疾其师”的古老叹息在现代校园中依然回响。欲破解此困境,《学记》的千年箴言犹如一剂清醒良药。

现代教育亟需重拾“安人”之道。这意味着将学生的身心健康与主体体验置于核心地位。构建“学习共同体”,变单向灌输为平等对话与探究合作,如佐藤学所言,在“活动性、合作性、反思性”的学习中重建关系。尊重个体认知节奏与情感需求,提供差异化教学支持,为焦虑的心灵营造安全港湾。评价体系亦需超越冰冷分数,转向关注过程、进步与多元智能的发展性评价,让每个生命都感受到被看见、被理解的“安”。

更深层的变革在于践行“诚材”之理。教育绝非工业流水线,而应是生命成长的生态园。教育者需怀有“识材”的慧眼与“惜材”的耐心,如孔子那般洞察弟子特性。提供丰富多元的课程选择与活动平台,让不同天赋与热情都有绽放的土壤。最重要的是激发内在的“诚”——呵护那份天然的好奇心,点燃发自内心的探索热情,让学习成为源于生命内在需求的自觉旅程。惟其如此,“不尽其材”的遗憾才能被“各尽其美”的图景所取代。

《学记》以“教之不刑”的沉重叹息,定格了教育异化的历史一幕。其穿透纸背的批判力量,在于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当教育过程背离“安人”之基、“诚材”之要时,无论其外表如何喧闹,终将陷入“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的荒诞结局,酿成“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的苦果。这“悖”与“佛”,正是目的与手段割裂、主体与客体倒置的必然症候。

《学记》的终极启示在于:教育之“刑”(成),其道不在外铄的强力塑造,而在内生的真诚唤醒;不在疾风骤雨的催逼,而在春风化雨的“安”抚;不在削足适履的标准化,而在百花齐放的“尽材”之智。回归“安人”与“诚材”,即回归教育作为生命对话与精神助产的本真。唯有在尊重与启迪中,让知识的溪流浸润渴望的心田,让个性的种子在自由的土壤舒展,教育才能挣脱异化的枷锁,复归其点亮灵魂、成全生命的神圣之光。

孟云飞,出生于河南,199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2001年考入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师从书法教育家欧阳中石先生攻读博士学位。2007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供职于国务院参事室,兼任河南大学文学院书法文献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博士生导师。

其作品多次参加各种比赛、展览并获奖。书法风格潇洒豪放、妍美质朴,尤其注重书法创作与理论研究相结合,在“书法风格”研究方面已达到国内领先水平。200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研究》《新华文摘》《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书法》等国家级报刊公开发表;出版《二王书艺研究》等专著,主编《翰墨情缘》《艺海无涯》以及《中小学书法教材》等四十余本;录制《轻松学书法》系列光盘十余张,并在“中国教育”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主持、参加《书法风格研究》等省部级以及国家艺术科学规划等项目;曾获得文学艺术评论、国家第四十三批博士后基金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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