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准备北京师范大学的硕士学位论文《超越故乡》,

巴尔扎克认为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是人类精神的最高综合,普鲁斯特认为小说是寻找逝去时间的工具。我也曾经多次狂妄地给小说下过定义:
1986年,我曾说小说是一曲忧悒的、埋葬童年的挽歌;1988年,我曾说小说是人类寻找失落的精神家园的古老的雄心;1989年,我曾说小说是小说家精神生活的生理性切片;1990年,我曾说小说是一团火滚来滚去,是一股水涌来涌去,是一只遍体辉煌的大鸟飞来飞去…….
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有多少个小说家就有多少种关于小说的定义。这些定义往往都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都是相当形而上的。我无意做一篇深奥的论文,杀了我我也写不出一篇深奥的文章。我的文章主要是为着文学爱好者的、我的文章遵循着实用主义的原则,对文学青年也许有点用。剥掉成千上万小说家和小说批评家们给小说披上的神秘的外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小说,就变成了几个很简单的要素:语言、故事、结构。
为什么我用这样的语言叙述这样的故事?
因为我的写作是寻找失去的故乡,因为我的童年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童年乃至青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
马尔克斯说作家过了三十岁就像一只老了的鹦鹉、再也学不会语言,大概也是指的作家与故乡的关系。

加西亚·马尔克斯
作家不是学出来的,写作的才能如同一颗冬眠在心灵里的种子,只要有了合适的外部条件就能开花结果,学习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寻找这颗种子的过程。
人人都有故乡,但为什么不能人人都成作家?
这个问题应该由上帝来回答。
上帝给了你能够领略人类感情变迁的心灵,故乡赋予你故事、赋予你语言,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谁也帮不上你的忙。十八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远离这块土地,我决不会再回来。所以,当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装运新兵的卡车时,当那些与我同车的小伙子流着眼泪与送行者告别时,我连头也没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飞出了牢笼的鸟,我觉得那儿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我希望汽车开得越快、开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开到海角天涯。但两年后,当我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我的心情竟是那样的激动。当我看到满身尘士、满头麦芒、眼睛红肿的母亲艰难地挪动着小脚从打麦场上迎着我走来时,一股滚热的液体哽件了我的喉咙,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故乡对一个人的制约。对于生你养你、埋葬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1978年,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我拿起了创作的笔,本来想写一篇以海岛为背景的军营小说,但涌到我脑海里的,却都是故乡的情景。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河流、故乡的植物,包括大豆,包括棉花、包括高粱、红的白的黄的,一片一片的、海市蜃楼般的,从我面前的层层海浪里涌现出来。故乡的方言土语,从喧哗的海洋深处传来。在我耳边缭绕。当时我努力抵制着故乡的声色犬马对我的诱惑,去写海洋、山峦、军营,虽然也发表了几篇这样的小说,但一看就是假货。因为我所描写的东西与我没有丝毫感情上的联系,我既不爱它们,也不恨它们。到了1984年秋天,在一篇题为《白狗秋千架》的小说里,我第一次战战兢兢地打起了"高密东北乡"的旗号,从此便开始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文学生涯,"原本想趁火打劫,谁知道弄假成真"。从此之后,我感觉到那种可以称为"灵感"的激情在我胸中奔涌,经常是在创作一篇小说的过程中,又构思出了新的小说。这时我强烈地感觉到,二十年农村生活中,所有的黑暗和苦难,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故乡的风景之所以富有灵性、魅力无穷,主要的原因是故乡的风景里有童年。我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写一个大桥洞,写得那么高大、神奇,但当我陪着几个摄影师重返故乡去拍摄这个桥洞时,不但摄影师们感到失望,连我自己也感到惊。毫无疑问眼前的桥洞还是当年的那个桥洞,但留在我脑海里的高大宏伟、甚至带着几分庄严的感觉不知跑到哪里去。眼前的桥洞又矮又小,伸手即可触摸洞。桥洞还是那个桥洞,但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托马斯·沃尔夫(《天使望故乡》的作者)说过:“我已经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他的话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当我置身于故乡时,眼前的一切都是烂熟的风景,丝毫没能显示出们内在的价值、它们的与众不同,但当我远离故乡后我便感受到一种无家可归的痛苦,一种无法抑制的对精神故乡的渴求便产生。
你总得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一个地方,所以故乡便成为一种寄托,便成为一个置身都市的人的最后的避难。托马斯·沃尔夫在他短暂一生的后期,意识到自己有必要从自我中跳出来,从狭隘的故乡观念中跳出来,去尽量地理解广大的世界,用更崭新的思想去洞察生活,把更丰富的生活写进自己的作品,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认真去做就去世。但我想,故乡的经历、故乡的风景、故乡的传说,是任何一个作家,或者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逃脱的梦境。本文为正观号作者或机构在正观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正观新闻的观点和立场,正观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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