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话语

年文化纵横谈

文 / 冯骥才

很高兴今天有一个机会,通过网络在线和大家谈一个话题,就是过年的话题。这是大家现在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因为现在大年迫近,这是一个热门的话题。

春节这个话题太博大、太丰富、涉及方方面面,从哪儿谈起来都会津津有味,就从今天谈起吧。

今天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是春节前沿一个重要的日子。俗称小年。腊月小年,正月还有个小年,是正月初五。

春节还有更早的日子,第一个送来春节讯息的是“腊八”。嘴唇一沾又粘又稠香甜好吃的腊八粥,立刻知道年要来了,尽管这时候离除夕还有二十多天。

到了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年的筹备到了加紧的时候。开始“忙年”。忙年就是为年而忙起来。

祭灶源于先秦时代对火的崇拜。家中用火做饭的地方是灶台,祭灶时敬祀的神仙是灶君,供品是香脆可口的糖瓜。天津本地在乾隆年间的时候是“二十四祭灶”,没有人考证清楚什么时候改成了腊月二十三,反正现在天津、北京、山西、河北、河南基本都是“二十三祭灶”,南方二十四比较多。以前“祭灶”这天很重要,上世纪老式的灶台不用了,这个日子的重要性差一些了。但是这天作为“忙年”的首日,没有改变。该忙的一定要忙起来。

比方尽快准备好各种衣食物品。从腊月二十三到除夕,天天都有事干。二十四是“扫房子”。扫房子就是做一次翻箱倒柜的大扫除,把家具全挪开,将各个犄角旮旯的弃物和尘土全打扫出来,收拾得窗明几净,干干净净过大年。

扫完房子以后,各地的说法都不一样。北方二十五这天是“炖豆腐”,炖豆腐需要很长的时间,“千滚豆腐万滚鱼”。

然后,年一天天近了,各种事都要抓紧,最主要是备好除夕的年夜饭。年夜饭是年的重头戏。所以“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就是大过新年了。这一套实际是有序和安排好的,但也不那么严格。最重要的是把“年”的鼓点敲起来,一步步增加年的气氛。

二十九这天,天津还有个自己的说法,叫“二十九贴道宥”。宥是“天天都有”,含有祈福的意思。这天,大门贴门神,门两边贴春联,门窗上楣贴吊钱,窗边贴窗旁,屋内贴年画,内门贴娃娃,水缸上边贴缸鱼,屋内箱子柜子门儿上倒贴福字,表示福“到”了。

这时家家户户都冒出炖肉和煎鱼的香味儿,年已经敲门了。

福满门

年,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

西方人也有年,叫新年,我们也过新年。这就是说中国人有两个年,一个是跟西方一样的新年,一个是传统的年。这两个都跟历法有关系。新年用公历,我们传统的年用的是农历,农历的年现在叫春节。

春节这个称呼出现的很晚,已经到了民国的时候。当时世界很多国家都采用公历纪年。1912年国民政府确定使用公历,每年1月1日就是新年(元旦)。同时,把我们祖祖辈辈过的农历的年,改称“春节”。记住,春节这个称呼1912年才有的。春节就是传统的年。

历史上,年的具体的日子几经变动。最初不固定,夏朝定为农历正月初一过年;商朝改为十二月初一;周朝的年又改在十一月初一;秦始皇的时候改到十月初一过年。后来汉武帝制定《太初历》,重新把年拉回到农历的正月初一。从汉代直到民国两千多年,年一直是正月初一。

虽然国民政府把传统的年改称为“春节”,但是老百姓对年的记忆已经进入血液,每到年时,不说春节,仍说“过年”。那几天不说公历,仍说初一初二初三,直到初五。从民国元年到现在100多年,一直是“过年”。为什么?有人说是习惯,习惯也能遗传吗?这是民俗的力量,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力量有这么大?这个问题非常值得我们思考。

刚刚谈到关于年的记忆,除去文化的力量,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因素,就是农耕的原因。我们是农耕古国,时间有多长?陕西半坡农耕遗址是6000年,浙东河姆渡农耕遗址是7000年,最近宁波发现的井头山遗址还要古老。农耕最重视年,因为农耕生产从播种到收获一个周期是一年。一年之中,先后四季,万物生灵,一岁一枯荣,这是自然规律。人的生产必须依从这个规律,就是春播、夏耘、秋收、冬藏;这是生产的规律。完成这个规律,也就完成了一年的劳作,有了收获。自古以来,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大自然的规律与生产的规律中生存下来的。

几千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农耕生活就是和土地打交道、跟大自然打交道。大自然有时风调雨顺,有时日曝风寒。人们靠天吃饭,对大自然充满敏感,充满敬畏。所以每当新年到来,这种敬畏的心理便尤为突出,同时祈望新的一年天安地宁,人寿年丰。这些心理和感情都要通过年俗表达出来,通过一个个文化或艺术的方式创造出来,有的是好画,有的是好听的歌,有的是好看的舞蹈,有的是美食,有的是庄严的敬神仪式。凡是被大家认可和认同的,便被一代代相传下来,成为年俗。

由于农耕历史太久,这种美好的民俗不断添加,愈来愈多,愈来愈密集。而且年是在农闲时候,年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以致从头年的腊月到转年的正月十五全是年的“节日时间”。而过年又是全民共同参与,无一例外,世界还有哪些节日文化能有这样的体量和分量?

最大的分量,还是过年的内涵。前边说了,过年绝不是单纯的追求快乐,更不是一些娱乐日,而是人们尽情表达生活理想和生活情怀的日子。在长长的农耕时代,愈是现实得不到的,内心就愈渴望,这种渴望的极致就是——金玉满堂和五谷丰登。可以想象,当它成为年的盛情时,一年一度在全民身上一起爆发出来——会是多大的分量?别说理想是一种空望,在艰苦和漫长的农耕历史中,它是潜在人们身上鼓舞人们生存下来的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力量。

杨柳青古版年画《同庆丰年》

年文化最深刻的存在是年心理,这种心理是一种文化心理。比如,我们都有一个年心理,就是“必须过好年”;因为我们已经把年当作一种新生活的预示了。过年的时候,必须吃好、喝好、穿好,快乐甚至尽兴。流传在古代民间的童谣“新年到、新年到,小姑娘戴花,小小子放炮,老头子要戴新毡帽,老婆子捧着大花糕”,便是贫瘠岁月过年的理想生活。人们对自己的要求是:一定把年过好,不能过差,更不能过坏。这样,禁忌心理就出现了,比如:

过年时要和谐欢乐,禁忌吵嘴打架,忌讳哭,小孩有错也不能打骂,相互之间不高兴的话不能说,有脾气不能发,不能追债要账,身有孝者不能拜年。

再比如颜色忌白。在中国文化中白是做丧事的颜色,年不能用白色,要用大红色。大红色喜庆、热烈、辟邪。大红便成了年的主色或标志色,也是结婚的标志色。

除去忌白,还要忌讳一切不好的事,比如碗打碎了,要马上说“岁岁平安”(碎与岁字谐音),用谐音的吉祥话把不好的事遮盖住。吉祥话在这时候招人喜欢,故而每逢年时便有大量吉祥话语冒出来,“见面发财”“步步高升”“吉星高照”“紫气东来”“喜气盈门”“财源滚滚”“万事如意”等等,这是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吉祥图案,这种图案常常也用谐音,比如与“福”谐音的蝙蝠、与“平安”谐音的花瓶、与“马上封侯”谐音的骏马、蜜蜂与猴子,与“连年有余”谐音的莲花与鲤鱼等等。这种图案,不识字的百姓也人人知道,喜闻乐见。

于是过年时,吉祥话语不绝于耳,吉祥图样随处可见,它们把人包围起来;人们给自己营造了一个近于浪漫的环境氛围。而且这种谐音方式又具艺术性、趣味性和智慧,使年非常美好,非常丰富,非常特殊。

冯骥才题写新春吉语:顺

年文化是中国人创造的文化,是一种带有强烈理想主义色彩的文化。从年的色彩、形象、方式、活动到语言和心理,是一个体系。它把人的情感、生活、时间,与天地、大自然,与生命和未来紧紧而温暖地融合在一起,贯注到节日中,使年——春节有着无可估量的生命力与魅力。

(2022年1月24日天津大学“空中讲堂”线上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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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先生的个人工作室,在辅助他处理日常事务之外,还承担大量与其写作相关的编务工作、冯骥才档案资料收藏及相关研究任务,又兼具《大树》季刊编辑、网站管理、信息发布等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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