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琳
打开某个短视频平台,出现一位“身着黑丝高跟鞋,化着浓艳大卧蚕”的女博主,随着音乐缓缓拉起自己的裙子,不断扭动,并且不忘在视频下方配上擦边文案。
继续向下滑动视频,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紧身短裤,身材丰满的农妇在粗糙画质的手机屏幕前擀饺子皮;某个宝妈穿着鲜艳的短裙,黑色丝袜,随着低俗的音乐扭动身体;穿着超短裙的妇女和纹身男子演绎着粗制滥造的恶趣味段子......
如果不额外告知,你会认为这些擦边视频只出现在成人的手机上,但事实上,他们同样流行在乡镇少年的手机里。
孩子们幼稚的想法,加上互联网个性化的算法,让乡村少年们困于擦边视频中,无法自拔。
“没钱,只能玩手机”
“我们没钱,也没啥事情干,除了在街上溜溜转转,就是大家在一起玩手机,刷刷短视频。”一位来自河南省某个村庄的女生说道。
她叫晓梦,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家,直到中午十二点左右,父母喊她吃午饭,她才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
晓梦和父母、哥哥、侄女住在农村自建房里。一楼是自己和父母的房间,二楼留给已经离婚的哥哥带着侄女。晓梦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年代已久的木质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房间白色的墙涂抹着晓梦儿时的梦想,书桌对于现在的晓梦来讲已然成为“化妆台”,上面摆放着仿着大牌的化妆品。
在一番梳妆之后,晓梦和朋友们去村里最繁华的地方逛街。她说:“这条街她能逛好几遍。”她指着这条村里最“繁华”的街道。
所谓繁华,也不过是有一家平层大超市,一家医院,一家蜜雪冰城,几家饭馆,几家卖零食和衣服的个体户,一两家娱乐场所,而更多的是摆地摊卖农产品的小商小贩和卖化肥的农民。这条“繁华”街道很短,走走停停不到一个小时就能逛完,而晓梦却说,没事的时候,她和朋友们能在这条街待上一下午。
“除了逛街,那就是在家玩手机,刷短视频,拍短视频。晓梦躺在凌乱的衣服占据一半位置的床上,边刷短视频边说,“我们没事也只能刷短视频,玩手机了,街上没啥玩的,县城又不能经常去,也没有其他钱出去旅游。”
中午12:00左右起床,手机玩到凌晨才睡觉,有朋友来就逛街,没朋友来就一直玩手机。这就是晓梦简单平静的一天。在农村,像晓梦这样的少年不算少数,愿意进厂打工的去外地打工,不愿进厂打工又不愿上学的,就待在家里,通过玩手机消磨时光。
在晓梦休息之时,晓梦的堂弟晓凡带着几个同学人手一部手机“钻”进房间里,他们紧挨着躺在床上刷短视频,时不时传来惊喜的喊叫声。
“蹲过监狱”的“骄傲视频”;十三岁的“老烟民”;一听到《水星记》这首歌就为自己“爱情”emo的小学生;还有穿着校服集体“占领厕所”的学生照片......这些都出现在堂弟晓凡点赞的视频里。
这些乡村少年过早地把手机当作唯一的娱乐设施,而他们,似乎也只能从短视频中才能窥见外面的世界。
“这些视频很有趣”
在晓梦家里,不少人加入了他们的“刷视频大军”——家人、亲戚、朋友。但他们手机里推送的内容,大多都是擦边主播。
穿着紧身瑜伽服,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坐在瑜伽球上不断扭动;学生把试卷折在一起当短裙,在镜头面前“表演着”不合年龄的动作;在视频中寻找“比自己大20岁的富婆/大叔,可以少奋斗十年”的少年少女......
“我们经常刷到这些视频,觉得这些视频很有趣,至少能让我们暂时忘记烦恼。”晓梦还会模仿着这些视频进行翻拍,有时还能收获不少流量。
除此之外,在晓梦喜欢的短视频里,不少视频含有与世俗相悖的价值观:“读书无用论”成为“主流”;“早婚早孕”成为“正确选择”。晓梦还格外喜欢视频里的“娇妻文学”,幻想着自己某一天找到“真爱”。
“有些视频在评论区说一句‘谢谢’,就可以让主播自愿放出自己的私密照,而且他们还会同意‘不能告诉家长’的要求......”晓凡说他在评论区看到了好多这样的评论。
通过晓凡的描述,他们每天都会浏览很多这样的短视频,在他们眼中,这样的视频并没有什么不妥。
擦边,再正常不过;辍学,也许是比上学更好的选择。
从晓凡口中得知,他的很多男同学都会模仿视频里的男孩子抽烟,女同学会模仿视频里的女孩子化妆,甚至还会有同学约架。这样模仿大人的行为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已经长大。
在这些孩子看来,运用成年人的话语以及模仿成年人的处事方法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他们用成人化的行为,“表演”着自己的“成熟”。模仿着大人的样子,让他们自己充满“安全感”以及“被看见”。
“宁愿吃生活的苦,也不愿意吃读书的苦”
“熙子”是晓梦关注的一个博主。
这位拥有32.6万粉丝,获赞1983.9万的年轻博主在自己2023年拍摄的某个视频中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比起读书的苦,我更想吃生活的苦。”
熙子在视频里说:“我觉得我在学校非常浪费时间,课也听不进去,整天想着怎样请假,怎样不上课。回到学校就有一种监狱的感觉,所以我就选择了退学。对于我来讲,我宁愿吃生活的苦,也不愿意吃读书的苦。”这一点,和晓梦的观点不谋而合,晓梦坚信,人生不仅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她也宁愿吃生活的苦,也不愿吃学习的苦。
晓梦会模仿视频中擦边女博主的样子,穿着黑丝,化着不符合年龄的浓艳妆容,摆着擦边姿势拍视频发布到网上,但是效果甚微。
晓梦说:“现在擦边视频太多了,没有新奇的内容都收获不了流量,所以我身边有的朋友尺度就会很大,好赚钱,说不定还能在网上交到有钱的男朋友。”晓梦脸庞略带有羡慕的神色,同时也伴有自己视频流量稀少的无奈。
“你现在会后悔当初辍学的决定吗?”
“不后悔。”晓梦坚定地回答,她有自己的理由,“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即使现在挣不到钱也不代表未来挣不到钱,读了大学不也是出去打工吗?”
殊不知,小学时的晓梦,成绩名列前茅,并不像自己所说的“不是读书的料。”
晓梦身边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少女,也想早早退学,出去“打拼”,能够过上像短视频里面辍学的“成功人士”的生活。在晓梦的班级里,甚至还会有组团辍学外出打工的情况——同班的好朋友经过商量之后共同辍学去外地打工。他们向往农村没有的高楼,向往灯红酒绿的大城市。
“之前有亲戚带我进厂,我不同意,想在家拍视频,有很多拍视频的都挣到钱了。还有亲戚鼓励我把初中上完,上一个好一点的中专学个技术,我也去了,但是感觉没学到什么。也有亲戚希望我继续学习,上大专,考一个教师资格证,将来可以去镇上的幼儿园当老师,我不想去。一群小孩天天围着你,工资也不高,还不如拍视频呢。”晓梦的态度很坚决。
事实上,晓梦在家拍视频也没挣到钱,这些说辞更像是晓梦不想工作的借口。
晓凡说,他们班有很多同学认为这种视频是彰显他们个性的方式。当同学们发现通过“擦边”或者其他猎奇的行为能够赚到不少钱,他们自己也想拍视频试试。
教育的缺位让孩子们萌生出这种想法
在很小的时候,晓梦的父母选择外出打工,晓梦跟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生活,这种生活延续到晓梦小学毕业。初一那年,哥哥结婚生子,妈妈返回家照料孙女,同时也陪伴在晓梦身边。
可能是由于心里亏欠,父母会尽力满足小梦的要求,“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没怎么陪伴她,现在就尽力补偿她吧。”
就在初一那年,晓梦有了属于自己的智能手机。在此之后,晓梦见识到了短视频里的世界,渐渐沉迷于手机。父母不知道如何与晓梦沟通,便无奈同意晓梦辍学的决定。
在农村,像晓梦这样的留守少年还有很多。据统计,2024年,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依旧高达数百万。这些孩子主要分布在经济相对落后的城镇和乡村,他们的父母为了赚钱养家,不得不离开家乡,留下孩子与老人相依为命。家庭教育和陪伴的缺失,让这些孩子随环境任意生长。
而在农村“性教育”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晓梦坦然,他们刷到过很多未成年人结婚的视频,她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想法,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尽早结婚生孩子。她说自己有一些朋友会同城聊网友见面,她有时也想尝试一下,但是又害怕碰见坏人。
性教育缺位,让这些乡镇少年们偏离了对“性”的认知。在他们所拍摄的很多视频里,有一句经典文案:“他一句负责我就生了。”可想而知,这背后不仅是少男少女们任性的选择,也是少男少女们潦草的人生。
由于性教育的缺失,不少乡镇少女们把早婚早孕当作正常的事情,但是她们不知道,早孕很容易导致胎儿自然流产,出现宫外孕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甚至还会增加母婴的死亡率。
生理知识的匮乏使孩子们模仿着成人世界中的“性”,一些男孩子认为性经验越丰富就越有魅力,一些少女们认为擦边是展示自己的“美”。由于法律知识和自我保护意识的欠缺,一些少女们自愿地传播自己的隐私照片,甚至愿意“同城陪聊”,羊入虎口。
关于爱情,晓梦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从短视频里看到的爱情塑造了晓梦的爱情观。在晓梦的世界里,爱情,会占据她生活的大部分。
不难理解这些孩子们想要从爱情,友情中寻找归属感,缺乏的父母陪伴让这些孩子将情感寄托在拥有共同话题的同龄人和短视频网友上。他们认为,只有在网络上,自己的情感才有可能会被关注,自己才能不被忽视。
算法的加持使乡村少年更难逃离擦边视频
为什么这些视频总是出现在这些乡村少年的手机里?
晓梦给出了一个答案:打开这些软件之后会自动推送这些擦边视频。
如果细细观察,不难发现,在这些短视频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的ip——小县城或者农村。平台算法的加持,渐渐割裂了乡村孩子与城市孩子的世界。
同一片土地下的未成年人,在互联网中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城市中的未成年人还在为源源不断的课外作业、补习班以及升学压力头疼时,而像晓梦这样的一些不发达的乡镇农村地区的少年正在发愁今天的短视频怎么拍。他们互不打扰,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与方向。
算法大多数不会将这类视频推送给生活在城市的人,如果你想要打开这个世界的大门,仅需将IP定位切换到三四线的乡镇农村地区,这样的低俗猎奇的短视频,就会渐渐向你的账号涌来。
而在某平台中,“擦边视频”的主要受众就是未成年人。在这个平台,约有65%的青少年用户,其中很大一部分青少年用户来自农村。
而这些内容,在少年们关闭“青少年模式后”,就可以暴露在乡镇少年的手机里,他们日复一日地处于这样的环境中。长期观看这些视频,他们会认为,这些视频就是真实世界的面貌。逐渐地,农村青少年被劣质信息围猎而无法抽离,他们被不良的成人短视频裹挟,被迫早熟,少年们模仿着自己认为的成人的样子,渐渐成为不合时宜的伪大人。
家庭教育的缺失让这些低俗的短视频趁虚而入,成年人尚且难以抵制这种低门槛,强刺激的短视频的吸引,更不用说思想尚未完全独立,三观尚未完全形成的乡镇少年。就这样,低俗短视频被算法见缝插针式地插入乡村少年群体,给乡镇少年搭建了一个拟态化的“成人世界”,以至于这些孩子们认为,成年人的世界就是“抽烟”“喝酒”“爱情”......
晓梦和晓凡都是未成年人,在这种视频的影响下,成年人的话语体系成功入侵了他们的世界。
人是可以被环境所塑造的,当“擦边”成为“流行”,当“混的”成为乡镇孩子口中的常用词汇,当“早孕”成为乡镇女孩的流行趋势,这些孩子被环境塑造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可想而知。
但是如果晓梦这些孩子换一种方式,去充分利用互联网,那么他们可以跨过地域的限制,看到村镇以外的广阔的世界,打开自己的视野,去了解更多兴趣爱好,找到自己的未来方向,学习学校里没有教授的知识,从而更好发展自己。
但事实上,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的缺位让他们暂未形成积极向上的价值观,算法推送的低俗算视频的加持下,他们难以脱身,渐渐地陷入这些短视频当中。
“有关未来,我觉得我可能会先找个男朋友吧,不然生活挺无聊的。”
晓梦的留言让我们清楚地感知到,低俗短视频对这些孩子们的想法有着深远的影响。改变这些孩子们的想法、减少算法个性化的影响,依旧是一项任重道远的任务。
(文中晓梦、晓凡均为化名。图片来源于网络,侵删)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实习生 刘亦婷
正观特稿
正观新闻特稿中心官方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