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长青

一

清河民谚——“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雪溶大地是消失了的身子，霜也随之而去，无雪无霜的日子真好。这个时候，地上的树好像也随之一动，非但如此，看不见的动静也很多的，比如种子在壳里似乎用呼吸传递着只有种子才能懂得的语言，人的身子这时候也自由了许多，彼此之间用脚步在清河两岸来回走。彼此只用遥远的眼神招呼着，该种瓜了。民谚和时令捉迷藏，时令也和民谚捉迷藏，人是设计迷藏的高手。

清河这个地方有些特殊，清河距离黄河很近，地图上竟然没有标注距离，实地步行要不了大半天的功夫。可地理书上却把清河一带划归淮河流域，清河入了鲁河，鲁河入了淮河，在周家口的淮河渡口能看到船，船能通江达海。也就是说清河弯曲着身子至少要走数百里才能到达淮河。由此及彼地想流域这个词是不分远近的，甚至不好说清楚。清河一带的人赶时令种庄稼也随着自己的民谚：谷雨前后，种瓜种豆。其实是种瓜，种豆子是夏天麦子尾巴上的事儿。

清河人种瓜有很长时间了。具体多久，说清的不多。管它呢，说清楚的事儿好比画画儿，你画得再好——就很清楚了？就好比写书法的，你不能把书法搞得太清楚吧。就好比清河人种瓜种庄稼，一辈子几辈子你能说清楚？清河一带人种瓜与其他地方有些不太一样的。清河一带种瓜是在腰身这个地方开始的。具体地说，先把瓜种子装进一个特制的布袋子里，这种布带子的料是一种很特殊的棉布，是用清河棉花做成的棉线织成的。将瓜种子在一个秘密的时间装进后，就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缠在腰间，外表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人见了面打招呼一般情况下相距远远的，人看人的脸似乎看不清，即便是在春日的艳阳下。这时候要留心人不经意间的眼神——似乎真的在一刹那间瞅了一下对方的腰。似乎要看清对方腰里的秘密东西，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布袋子，里面装着瓜种子，也装着自己的才知道的体温。

清河一带的人爱开玩笑，而且越忙这种玩笑开得越厉害，但不伤人，且把玩笑之外之内的东西捂着，等着下一个对方。瓜种子这段时间是幸福的。怎么不幸福呢，你想想，它贴着人的肌肤，白天在一起，晚上也在一起。几乎不下身儿。男人有时候在白天活儿累了，夜里悄悄解下来，递给身边的女人说，该你暖暖了！女人说暖就暖，说着话，系在自己的腰身上……

清河一带种瓜就是这样的，在彼时这个特殊而恰当的时间里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知道对方的秘密在什么地方。人人都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自己的种子。这个时候，特别特别喜欢开玩笑的人也不能触摸对方的腰部，似乎这个地方是一个身子最敏感的部位，神经经络纵横捭阖，不经一个指头。特别喜欢开玩笑的男人见了女人，说话很有礼貌，语气有女人味的温婉：多少天了，啊……女人脸上会有一种幸福之前的笑，慢慢地从腰身升腾起来，经过复杂曲折的路子，终于走到脸上。

暖瓜种子，让种子和身子有了肌肤之亲，有一种力量慢慢地在壳里探出头来，循环往复，像找一位多年的老友，谁也拉不住。这个时候只有来自肌肤深处的体温能唤回来他。肌肤之亲成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勇敢的朦胧的原始的猛抬头——他要跳出母体的土壤，回归大地更温润的土壤。到日子了，这是清河人种瓜的第一步——暖花种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