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义与今释——瑞青说论语》(133)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写此章之前,作者特意多琢磨了几天。因为古代的“君子”和“小人”与今天的“君子”和“小人”一直在心里打架。
在古代,“君子”多指两类人,一类是有位者,即发号施令者;一类是有德者,即符合孔子定义的标准。孔子在《论语》里有多处谈及君子,指出了一些衡量是否是君子的标准。但是,《论语》中也有不少地方的“君子”仍然是指有位者。
在当下,一提到“君子”,往往是指具有高尚道德的人,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阶层属性。人们对君子的要求着重在于内在的修养与外在形象的高度统一,同时既要具有渊博的学识,又要拥有高尚的道德。
古代的“小人”,也分两类,一是指没有地位的底层人群,即平民百姓。二是指人格卑鄙、唯利是图、道德败坏、心胸狭窄之人。这种人与地位和才能无关。
当下所说的“小人”,则是指披着和善友好的外衣,实则内心狡诈、自私自利的人。与古代的“小人”相比,因具有很强的欺骗性,更加令人可恶。
那么,在本章中,“君子”与“小人”是按“位”来划分呢?还是按“德”来划分呢?
假如按“德”来划分,那么,具有高尚道德的“君子”天天想着怎么提高自己的修为,自然是应该的,但“小人怀土”该怎么解释呢?难道“小人”天天想着自家的田宅不对吗?具有高尚道德修养的“君子”天天想着刑罚制度,操心大事,自然是好,但“小人”不去天天想着怎么得到恩惠还能想什么呢?这不能成为区分君子与小人的分界线,因为无论君子或小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都要考虑生计和利益问题,只是考虑的程度不同而已。
现在,我们如果把“君子”看作有位的统治者,把“小人”看作无位的平民百姓,那么,眼前就豁然开朗,所有疑问便迎刃而解。
试想,一国之君或统治阶层的人,自然要在意自己的德行和注重刑罚制度的公平合理。上风下草,上行下效,不然,整个国家就会乱套。而作为平民百姓,自然要经营好自己的田宅,维护好自己的利益,这是本分,除了这些,还能干些什么呢?此正所谓:为君者德行天下,为民者安居乐业。
作者认为,此章中的“君子”和“小人”没有“道德”上的高下优劣之分,有的只是地位和价值取向的不同。这是由客观原因造成的结果。
那么,孔子说这段话的用意是什么呢?当然是教导弟子和时人要开阔视野、提高修为,丢掉那些小恩小惠、自私自利的思想,去干一些利国利民的大事、善事。
纵观古今学者的译注,可谓五彩斑斓,自说自话,甚至误读千年。
西汉孔安国认为:怀,安也。小人怀土,重迁;君子怀刑,安于法。
对于“怀”字,历来解释不一。古有“安”、“思”之别,今人多译为“怀念”、“思念”、“关心”之意。其意大体相同。
细品孔安国的解释,因为过于碎片化,不能通其要义。南朝皇侃《论语义疏》对此的解读是:君子身之所安,安于有德之事。小人不贵于德,唯安于乡土,不期利害,是以安不能迁也。所谓重迁,以迁徙为难,不慕胜而数迁也。君子之人安于法则,小人不安法,唯知安利惠也。
很显然,按皇侃的见解,孔安国的解释是以“君子”为有德者,“小人”为趋利者,并非按是否“有位”而论。
可贵的是,皇侃或许也觉得三国何晏采纳孔安国如此观点似有不妥,但限于何晏版本的权威,不便直接批评,便又给出了“又一云”之说:“君子者,人君也,小人者,民下也。上之化下,如风靡草。君若化民安德,则下民安其土,所以不迁也。人君若安于刑辟,则民下怀利惠也。”
皇侃又援引东晋著名学者李充的观点加以佐证:“凡言君子者,德足轨物,义兼君人,不唯独善而已也。言小人者,向化从风,博通下民,不但反是之谓也,故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也。此言君导之以德,则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化之至也。是以大王在岐,下辇成都,仁政感民,猛虎弗避,钟意怀土,而谓之君子。然则民之君子,君之小人也。斯言言例也。齐之以刑,则民惠利矣。夫以刑制物者,刑胜则民离,以利望上者,利极则生叛也。”
李充说得好极了。“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此处的“君子与小人”仅地位而论,非道德之别。如果按道德而论,“怀德”不高,民不聊生,“怀刑”不公,民心向背,此时的“君子”则是“小人”,而“小人”作乱上位,也可变为“君子”。
北宋著名学者尹惇认为: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
此言非虚,但又与此章何干呢?
再看朱熹的观点: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矣。
作者基本赞同朱熹的观点。“趣向不同”、“公私之间”是重点,“而已矣”又强调了存在差异的客观性。但遗憾的是,朱熹没像李充一样,点名要害。也许缘于当时的政治背景,只能点到为止吧。
到了近现当代,学者们要么仅就字面直译了事,要么故意回避,要么按照当下对“君子”与“小人”的理解,充满着对“君子”的赞美和对“小人”的贬斥。
例如,北京大学教授李零认为:德,可以告诉君子该干什么;刑,可以告诉君子不该干什么。但是,小人不一样,他们关注的只是他们居住的那片土地,还有各种实惠等,关注的只是眼前的利益。
对啊,怎么啦?难道不是客观现实情况吗?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不知所云啊。
当然,钱穆先生在他的《论语新解》里做了恰当地处理: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怀虑亦不同。或说: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子能用德治,则其民安土重迁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则在下者怀思他邦之恩泽而轻离。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从前解。
虽然钱穆先生个人倾向于以“德”而论,也肯定了以“位”而论是讲得通的。
综上,在当下世俗的语境下,作者尽可能地让“君子”与“小人”回归到春秋时代的原貌状态。对孔子的这段话,最终给出的翻译是:孔子说:“君子在意仁义道德,小人在意土地田宅;君子关心法度,小人关心恩惠。”
好了,此刻,我们闭上眼,想你自己,想你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朋友、同事、领导,甚至你所在城市的各级领导,是不是都在围绕“衣食住行”的“怀土”而奔波,是不是都在围绕“挣钱、招商、引资”的“怀惠”而忙碌。如果“君子”与“小人”以“德”来区分的话,那么,自己以及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卑鄙的“小人”。如果“君子”与“小人”以“位”来区分的话,我们是不是一下子就释然了呢?
所以,我们读两千多年之前的《论语》,一定要把握当时的语境和内在的逻辑关系。我们尊重古注和名家,但绝不迷信古注和名家。如果搞不懂,就暂时阙疑,绝不能人云亦云,敷衍了事,让误读继续蔓延下去。
作者简介:李瑞青,老子故里鹿邑人,现居郑州。从事古典文献、历史文献以及古代文学等文史方面的研究。著有《写活历史人物》等五部读书笔记,以及《雾太阳》《猎城》等七部中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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